[转帖]读泰戈尔手记
传过一百年的歌声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吧,开学以来,诸事压身,感觉有未曾经历的疲惫。我需要休息,需要倾诉,需要聆听,然而,因为劳累是“不一样”的劳累,所以休息、倾诉和聆听,也只能习惯性地到书中去求。
因为孤单,躲进阅读;因为阅读,更加孤单。这是一条永劫不复的路,笔直地通往生命的尽头。我一面下坠一面上升,一面深入一面出离。“幸耶?不幸耶?”已经没有了讨论的价值,因为我越来越明白:来处,已是模糊湮灭,来路,已是荒草蔓生——我是根本回不去了。
懵懵懂懂,醉醉醒醒,于不知不觉中渐行渐远。我是一条小小船儿。岸在哪里?前面是浩瀚和苍茫,后面是苍茫和浩瀚,顶上是满天星光,四面是星光满天——而“人”的世界,也就是所谓“现实”,已经遥远得模糊。于是我相信了宿命一说,于是我彻底放弃了“觉醒”的企图。奇怪的是,当我明白了自己彻底的无力量,意识到自己彻底的被征服,竟有莫名的幸福和松懈。我长长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皈依。
整整六个星期,我像一条深水鱼,潜在泰戈尔宁静的海底。我象一只自在鸟,飘飞在泰戈尔朴茂的雨林。我又象一朵空空无雨的白云,倘徉在泰戈尔晴朗的秋天。
都是旧书,买在二十年前。当年的读痕还在,然而那些印迹,只是赫然地向我证明了什么叫做“逝水流年”,什么叫做“前尘往事”——少年不知愁滋味啊,那时朱笔勾划的,仅仅是诗句,那时真心感受的,仅仅是喜欢。如今读到的是什么?抑或该说,如今我生成于白纸黑字间的是什么?是低到尘埃然后开出的花,是叹到无声然后唱出的歌。
很多时候,比如——比如那些阳光如滤过一样干净的上午,比如那些轻颸微拂若有还无的下午,在走廊,在一人独坐的办公室或者教室,念着念着,突然会有一种不知源于书本还是源于心底的温润且略带些酸楚的情绪,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浩大,漫涌我,淹没我,使我不能继续。于是我抬起头,看看天空,看看窗外——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读这样的书,是千年以前就注定了的。满心有说不出的感激啊。真切真切,我听见了他:
“你是什么人,读者,几百年后读我的诗?
“我不能从春天的财富里送你一朵花,从天边的云彩里送你一片金影。
“开起门来四望把。
“从你的群花盛开的园子里,采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儿的芬芳记忆。
“在你心的欢乐里,愿你感到一个春晨吟唱的活的欢乐,把它的欢乐的声音,传过一百年的时间。”(《园丁集.85》
(薄薄三本是——吴岩译的《情人的礼物》、《渡》;冰心译的《吉檀迦利》、《园丁集》、郑振铎译的《新月集》、《飞鸟集》。
从前不太在意翻译家。现在,当我的所读越来越集中倾向于译著的时候,不能不从内心对那些译者充满了感激。我不能容忍自己不记住他们。) 在这奢华的春天的阳光里
在这奢华的春天的阳光里,我的诗人,你该歌唱那些人,他们走过而并不留连光景,他们且笑且跑而绝不回顾,他们在一个钟头里的无端喜悦里开花,在片刻之间凋落而毫无懊悔。
你别默默地坐下来,作念珠祷告似的追忆过去的眼泪和微笑——你别驻足拾起昨夜的花朵今朝的落瓣,别去寻求那躲避你的事物,别探索那难以明白的道理——且把你一生中的空隙留在原地,让音乐从空隙的深处涌将出来。《情人的礼物6》
这一段,对于我具有特殊意义。在我的记忆中,它将永远地和一个美丽的名字联在一起,而且,因为那个人,即便白发苍苍,即便我老到了双耳失聪,提起《情人的礼物》,我也能无比清晰地听见那安静的声音。
声音如何可以“安静”啊?偏偏,那声音灌注于我的,就是安静:甜润,柔和,澄澈,灵醒,是那种让你想起碧湖、绿草、秋阳、春林的——集生机勃勃与涵融平和为一体的大安静。她是芷眉。
于是我为事务煎熬,以至于焦枯的心得到了滋润——放下话筒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耳畔反复回响着:“且把你一生中的空隙留在原地,让音乐从空隙的深处涌将出来。”
我认定,在那个时候,经了半个小时的挑选,她让我和她怀抱着的5岁的女儿同听这一段,绝对不是偶然的。
是啊,事情是做不完的,攀登是没有止境的,得与失的计量是没有标准的。一味地做,一意地赶,过分使用体力和大脑的结果,必令心灵枯缩萎谢,因为心灵之花的绽放需要的是不一样的空间:不是在风尘仆仆路途上,不在瘅精竭虑的较量中——而是在停下来的“原地”。
这是一个崇尚拼搏的世界,这是一个可怕的竞技场。在务实的、工于数算的大脑看来,停是对生命的虚掷,是一种浪费,一种堕落——“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圣人尚有如此浩叹,我们平凡人怎敢懈怠?
然而,一个浅显的事实被我们遗忘了:毫不松懈、勇往直前,你看见的,只有前面一点目标——至多是一条路上的一线风光;你听见的,只有自己紧张的心跳和对手或伙伴的疲惫的喘息。
然而,当你偶然停下来,给生命以空隙——展目,你将饱览天地;侧耳,你将足纳天籁。于是你与万物化一,于是有音乐,“从空隙的深处涌将出来”。知识是没有穷尽的,前程是没有终点的,总有一日,我的步履要彻底停止迈动,我的大脑要彻底停止运转,何必要为那永远追不到的东西,将生命充塞到沉沉坠坠,满满当当啊。
同样的道理《飞鸟集》如此说道:神希望我们酬答他,在于他送给我们的花朵,而不在于太阳和土地。在这里,“花朵”等同于音乐,是上天赋与我们的高贵神性,是防止我们物化成为机器的一束灿烂的提醒。出生之际,我们从上天那里完满地带了它来,后来,因为人的挤压、促迫、教化、竞争,花朵就这么于不经意间一点点萎谢——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同时发生着的事情是:在路上,我们丢失了自己:前进,因为莫名焦灼;攀登,因为焦灼莫名。我们成了空心人,我们成了为“无目的”所驱动的一具形骇。
上天的第一宠儿,晨曦的孪生兄弟,你从世界的生命的溪流浮泛而下,终于停泊在我的心头。(《新月集.开始》)这是母亲唱给孩子的颂歌。
关于他,关于泰戈尔,我要说的是:“人类永远的儿童,诗界最美的歌声,你从浩繁汹涌的文字浮泛而下,终于停泊在我的心头。”
在这奢华的春天的阳光里,我停下来了,我坐在原地,我怀着甜蜜和忧郁,一再回味泰戈尔,任言语表述万不及一的感激充满我的心。
于是,我以我能在年轻的时候遇见他为幸运,我以我如今终于读懂他为有福——我以能有一起沉醉其中的好朋友而感谢命运。 用我的方式在幸福里一再耽延
“姐姐,我也开始读泰戈尔了——但愿我能懂。”
“诺亚啊,但愿你不懂!因为懂得他,是须经了很多苦,负着很大寂寞的。你知道吗?《吉檀迦利》——泰戈尔的最高成就,是在他失去了妻、女、儿之后写成的。那是笼罩于可怕的忧伤从而作出的世界上最为甜柔的颂歌。无边的悲悯,彻底的虔诚啊,宁静如暮霭,覆盖了人间的躁动与不幸,所以,最苦最累的人,总能从中得到安慰。”
“哦。”
我接着说:“我大你整整10岁。10 岁啊诺亚,遥望30,恍如隔世。”
“不要说10岁,现在的我,回首去年今日,也是恍如隔世。”
“其实,老去自有老去的好处啊。”放下电话,我自言自语。没有周末的诺亚还要上课。于是我在这里接着“说”——相比于交谈,我们都更喜欢文字表达。
我年轻时在其中漂泊的急流,迅速有力地奔腾。春风毫不吝惜它自己,树上繁花灼灼燃烧;众鸟从不停止鸣啭而沉沉入睡。
我受热情的洪水的冲击,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航行,我来不及端详和感受,来不及把世界融入我的身心。
如今青春退潮了,我搁浅在海滩上,我能听见万物深沉的音乐,天空也对我敞开了它那繁星的心胸。《情人的礼物38》
我们所受的教育,是只争朝夕的勇猛精进。我年轻岁月正是在这种状态中渡过的——所谓“奋斗”,其实就是通过阅读思考,以求精神的独立、充实和强大。这是和自己过不去的孤军奋战,是于无物之阵的攻城拔寨,因为“敌人”就是我自己——是我深以为苦、深以为耻的偏狭、蒙愚和僵化。
感谢上帝,虽然日子过清苦,但是我终于没有堕落而坠入“外面的世界”,没有陷入争名夺利的泥沼,否则,随时光流转,年华流逝,灵魂一如既往的枯瘠,甚或是顺流而下,恶俗肤浅日甚一日,那么我于我的生命,是怎样可羞的不配领受。
我的欲望很多,我的哭泣也很可怜,但是你永远用坚决的拒绝拯救我,这刚强的慈悲已经紧密地结合在我的生命里。
你使我一天一天更配领受你自动的、简单伟大的赐予——这天空和光明,这躯体和生命和心灵——把我从极欲的危险中拯救出来。(《吉檀迦利》14)
对于我而言,“自动的、简单伟大的赐予”,除了“这天空和光明,这躯体和生命和心灵”,还有如此之丰富、如此之美好的书籍。它们是那样的谦和、诚恳与朴素,我只好把它们比作星空与大海,草地与森林。无数次,我漫步月下;无数次,我于读之间隙展眼四望——非想非非想,若见若不见,心中充满感激,因为我知道,自己正沐浴着两重天光。
自然的恩惠是无言的,它默默等你去感知,而“把我从极欲的危险中拯救”,意识到自己所承受的巨大幸福的,恰恰是泰戈尔们。 也尝试一下沙发。 我家有一本泰戈尔的短片,呵呵,读了几遍,竟然学习了好多关于印度的知识呢。 曾将泰戈尔的诗读给孩子听,我爱他并不因为他好,只是因为他是我小小的孩子........我必须责罚他的时候,他更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当我使他的眼泪流出时,我的心也和他同哭了。只有我才有权去骂他、去责罚他,因为只有热爱的人才可以惩戒人。好感人啊! 巍巍版主的文笔也很让人惊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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