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商报:仁:仁者爱人
“金声玉振——中华人文经典朗诵会”内容解读之一
仁:仁者爱人
特邀点评嘉宾:邹金灿
《论语》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
【今译】:樊迟问:如何是仁?孔子答:爱人。樊迟问:如何是知?孔子说:知人。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今译】:仁者只要自己想立,便也帮助别人能立;只要自己想达,便也帮助别人能达。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今译】:自己所不欲的,莫施于人。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智者利仁。
【今译】:不仁的人,将不能久处在困约中,亦不能久处在逸乐中。只有仁人,自能安于仁道;只有智者,便知仁道于他有利。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今译】:子夏说:博学而能笃守其志,又能就己身亲切处去问、接近处去思,仁道就在这中间了。
《论语》最重言仁。然仁者人心,得自天赋,自然有之。故人非求仁之难,择仁安仁而不去之为难。慕富贵,厌贫贱。处常境而疏忽,遭变故而摇移。人之不仁,非由于难得之,乃由于轻去之。惟君子能处一切境而不去仁,在一切时而无不安于仁,故谓之君子。
——以上均摘引自钱穆《论语新解》
邹按——
关于什么是仁,笔者认为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里已经说得很透彻。他的书中还有一个精辟的比喻,那就是桃杏的核也称“仁”,桃杏从此核生长,而一切人事可久可大的,也是从“仁”生长。失去仁,就失去长居久安之家,此时无论外境的困约还是逸乐,都不可能使人长久自安。仁的意义,不点自破。所谓仁,无须玄乎其玄的解读,它就是一种醇厚的本质。只要具备了醇厚之心,即有仁心,然后可以执一御万。
《论语》最重仁。这是一种可以培养出来的品性,其实不难得到。钱穆认为,“人之不仁,非由于难得之,乃由于轻去之”。一个仁字,影响中国人的精神气质多年。以下所选文本,有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唐代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叙述汉代蔡文姬故事的《胡笳十八拍》。三篇作品当中,有忧,有苦,有悲,然而都不改当事者精神的长久流传。
心醇厚而人自安,人自安则困苦逸乐不改其志。
《岳阳楼记》
宋·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也?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邹按——
这是千古传颂的古文名篇。作者范仲淹,被南宋大儒朱熹盛赞为“有史以来天地间第一流人物”。有意思的是,范仲淹在写《岳阳楼记》时,并没有到过岳阳楼。当时他的庆历新政失败,正贬居邓州,身体状况欠佳,此时朋友滕子京从湖南来信,请他为重修的岳阳楼作记。但文中景色并非想像,而是凭借附信的那一幅《洞庭晚秋图》而来。
本文的优胜之处,在于它的骈散结合。首句“庆历四年春”,短短五个字,就有阴平、阳平、去声、入声,吟诵起来,音韵极佳。下字不苟且,这是作品能够传世的前提。当然,促使它进入历代古文选本的一个原因,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句话以及范仲淹本人的精神力量。
范仲淹是唐代宰相范履冰的后人,但是传至范仲淹这一脉时家族已经式微。范仲淹的父亲早逝,在母亲改嫁后,他曾易姓为朱,后来复宗姓范。当时宋代的士人已经有了一种自觉精神,使得他们有意识地去承担起天下的大任,范仲淹只是这批人之一。跟他同时期的胡瑗、孙复,两人在泰山的一个道院中读书,世传胡瑗接到家书,只要看到“平安”两个字,就不会再看下去,随手就把信扔到山涧里,如此苦读十年,在学问上有所成就才出来。
宋代士子这些精神气度并非官府赐予,他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在他们的成长路上,始终对这个国家充满热情和希望,在学有所成之后,他们纷纷介入国事。即使不在其位,在野的则大兴书院进行讲学。宋朝这个为后人群起诟病为积贫积弱的政府,却为当时的读书人提供了一个最大自由度的舞台,历代莫之能及。所谓仁政,即此之谓也。事实也证明,正是由于这些读书人的掌权,宋朝才成为陈寅恪眼中文明最为鼎盛的一代。
挥笔写《岳阳楼记》时,范仲淹的心情并不好。当时他的新政遭到了打击,人也不在庙堂。满腔的报国热情与残酷的现实的冲撞,所产生的复杂情绪在文中表露无遗。“若夫霪雨霏霏”一段,说的是“悲”;语毕而笔锋一转,“至若春和景明”则又是喜。但情绪的表达也到此为止,文末最后一部分则是坚定态度的强调。大抵文贵雅醇平正,激切的哀欢始终有妨中正之气。
这一篇《岳阳楼记》,已经做到了这两点:一方面,文章中的语句只能用在岳阳楼身上,不能往他处移易;另一方面,岳阳楼在这里终为作者所用,做到了情不为景牵。这两点都兼备的作品,其实很少见。就像古代众多文学名家里面,能够做到诗文兼擅的,不过韩、苏数人而已。因此,《岳阳楼记》为历代选家所钟爱,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唐·杜甫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邹按——
杜甫是最为人熟悉的一个诗人了。在规则被破坏、秩序被藐视的时代,人们更喜欢谈论李白这个天纵之才。但在古代,杜甫才是对诗人影响最深刻的诗人,这并非说杜甫水平比李白高,而是因为他的诗有法度可循。历代诗家都会提倡学杜,但敢明言学李的不多。事实上,躬行学李的人不少,但成就往往不高。
老杜这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并不是他的最高水准之作,但却是最见情怀胸襟的作品。了无蕴藉与其说是它的遗憾,不如说是它的特点。因为这是“歌”,为便于诵唱,音律一定要响亮,诗意不便过于蜿蜒。全诗大意一目了然,无须郑笺费辞。秋风的无情,南村群童的恶作剧,均不能使这位衣衫褴褛的老人过分伤悲,在那一刻,他还想了与他有着共同心性及处境的人。
安史之乱使唐室元气大伤,此后一蹶不振,无复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流落江湖的士人,忧心天下失道,生民流离,为世人留下了无数催人泪下的沉重诗篇,杜诗即是此中的翘楚。杜甫之后,有宋代的陈与义,他在南渡之后,身当乱世,渐得杜诗精髓,笔下别开广阔境界,“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令人叹为老杜复世。
他们的可贵之处,就是即便在极端艰难的生存环境之中,心所忧、意所系的,不仅是自己以及家人,还有天下。这不是某一个人所具有的品质,而是普遍存在于古代士人身上。这如果放在今天,可能首先引起人们的质疑。近人见古之恶则喜,闻古之善则疑,这不是在疑古,而是詈古,结果只导致信仰的没落。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学如此,诗文亦然。纵观数千年来文字长河中的闪亮恒星,大多是将时代和身世结合得最紧密的作品,李白《将进酒》,杜甫《登楼》,王安石《明妃曲》,都是如此。
再往深一层来说,历来传世的作品,却又都不仅抒写一己悲欢,古之上乘之作,体现的是一种推己及人的深沉情怀。一姓之兴亡尚不足论,一己之悲欢更何足道?像苏东坡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一辈子只能有这么一首。你在《杜工部集》里,能经常见到他的家人,却很少见到他专为家人不幸遭遇的悲戚。这不能说明他对家人不具备情感,事实上是因为他的情感太深沉,所以他才想到了更多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更多优秀的人——假如他们的妻儿都跟我的妻子儿女一样,甚至情况更差,该会如何?
这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在这种信念支撑之下,一个人的思想格局自此变大,视野也更开阔。
《文姬归汉·胡笳十八拍》
(节选)
东汉·蔡文姬
身归国兮儿莫之随,
心悬悬兮长如饥。
四时万物兮有盛衰,
唯我愁苦兮不暂移。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
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
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
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
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邹按——
以上为《胡笳十八拍》中的十四拍。《胡笳十八拍》是一篇长达1297字的骚体叙事诗。这首诗是否为蔡文姬所作,目前尚有争议。但从诗中的情感来看,不是当事人写不出来。
蔡文姬生长于东汉末年,是名流蔡邕的女儿。在动乱之中,她被匈奴掳走,嫁给了匈奴左贤王。十多年后,她父亲的一个学生曹操统一了北方,想起了恩师的女儿,于是把她赎了回来。归汉后的蔡文姬,除了给汉语文学殿堂带来了《胡笳十八拍》之外,还有《悲愤诗》,同样是极具盛名的作品。
此处所摘的,是文姬归汉、思念胡儿的故事。大抵情感如此浓烈的题材,非骚体不能承担表达之任。身为汉人,蔡文姬为胡人臣虏;身为女人,蔡文姬嫁与胡人。双重身份的耻辱,令她这一生都刻骨铭心。但她最本质的身份——女人,却又为她带来另一层复杂的情感,与胡人所生的儿子,她不能带回中原大地。挥手自兹去之后,她这辈子或者都不可能再与亲生骨肉谋面。
汉人的身份,并未妨碍她作为女人、母亲的天性。这种真情的迸发,在复杂矛盾的心境之中,更显珍贵。更多的笔力,没有浪费在对汉政府的赞美上。带着对胡儿的无限思念,她终结了这一篇《胡笳十八拍》。
回到中原后,蔡文姬嫁给了董祀。起初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后来董祀犯法当死,蔡文姬不顾梳洗,披头散发赤足赶往丞相府向曹操求情。世皆誉曹操重情义,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蔡文姬的遭遇,却又是结结实实地给了当朝的肉食者一棍。
东汉是一个奇怪的朝代。它的经学昌盛,垂法后世,单是郑玄一人,就已笼罩百代。风气之醇厚,被顾炎武誉为三代之后最善者。修撰《后汉书》的范晔也慨叹,东汉是“政乱于上,俗美于下”。但反过来看,东汉的动荡,却又是非常惨烈的。它导致了门阀的兴盛,三国的鼎立,乃至后来胡虏的盘踞北方。
蔡文姬的遭遇,是乱世之中弱小个体的一个缩影。作为名流的后人,尚且如此,那么普通家庭的子女,其情可想而知。所幸的是传统文化中,从来不乏对个体的尊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有自然的规律,但人道却不能随着自然的规律而走。蔡文姬受到后人的缅怀,她的悲痛没有被后人遗忘,她和王昭君、班婕妤频繁出现于后世士子的诗词歌赋里——既然每个时代都有着不能完全抹杀的不公和悲惨,那么就让后人记住这些承受着非凡痛苦的人,他们的可贵,让人们储备着足够的精神力量,去坦然面对每一个突如其来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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