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薛仁明先生文章轉貼(10樓 禮乐风景 敬字亭)
本帖最后由 家有春夏 于 2012-2-23 17:24 编辑按:臺灣學者薛仁明先生是《論語隨喜》的作者,他的雜文也令人受益頗多。有空轉貼過來。黄仁宇与宅男 文、薛仁明
现代人强调自我,但渐渐地,却没有了自己。 上回,与高中老友吃饭,他带儿子一道前来。席间,除了用餐,他那初中刚毕业的孩子,没声没响,不插嘴,不议论,也未必听着我们说话。唯一可见者,是始终专注玩着手机。老友感慨说,年轻一代,就是如此:除了手机、计算机,身旁世界,不闻不问,无感无趣。结果,电子用品伴随长大的这每个人,几乎都成了同一个样。发型、服装、语言,尤其是神情,都像极。有好几回,他远远望着一群年轻人的身影,都以为儿子置身其中;真要近前一看,方知错认。 唉!怎么都那么像了呢?! 是的,有史以来,从没有一个时代,像现代这么爱标榜“个性”、“独特”与“自我”;但标榜了半天,也从没有一个时代,如现代这般单一、同质而无趣。全世界各大城市,都市样貌,逐年一致;全球所居,大楼公寓,样式如岀一辙;举世所穿衣物,日益相似;生活习惯,更都逐渐“美”化:吃麦当劳,喝可乐,听摇滚乐,看好莱坞电影,再一块儿用iPhone。 年轻人,最是相像。因为,他们都有个能量超强的老师,名唤“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之拜物教,“教”会了他们许多“硬道理”:譬如,为了买iPhone,可以不惜与父母吵架,因为,买了iPhone,便可追求“个性”;又譬如,为了听演唱会,可以整夜成群排队,因为,那是追寻“自我”;再譬如,数万人听摇滚乐,集体催眠似的摇头晃脑,整齐划一地挥舞荧光棒,他们都说,摇滚精神,就是“反叛”! 匍匐在这拜物教下,年轻人被调教得异常驯服。他们似乎很有“想法”,却极轻易受欺被瞒。他们满嘴“个性”,实则乖顺非常;满口“叛逆”,却毫无反抗能量。他们勇于向父母顶嘴,怯于对流行质疑。资本主义通过种种的流行语汇,渗透他们生活每个角落,再挟其庞大的洗脑能量,将他们驯化成一个个宅男宅女。从此,有手机有计算机,有影视歌手有运动明星,足矣;身旁周遭,不管人情物事,抑或天光云影,甚至一草一木,他们是既无兴味,亦无感觉,真让他们看了,也多半如动物呆视般的漠然。这漠然,让拜物教的年轻信徒,变成了众口一声,千人一面;于是,不管他们如何表现“自我”,不管如何标新立异,终至面目模糊,最后,则是完全没有了自己。 年轻人失去自己,当然是成人造就出来的。成人世界,编造了一堆美丽说辞,不仅瞒却年轻一代,也欺骗了自己。你瞧!除了那些商业文案之外,有一帮知识分子,受西方个人主义影响,不也人人竞相标榜“独立思考”?但可怪的是,这些“独立思考”者,“独立”了半天,仔细一看,却好像也都是同一种“思考”。不仅“思考”雷同,他们竟连神情也极像,多是纠结甚深,多是忧郁难解。唉!怎么都那么像了呢?! 我想起了黄仁宇。二十几年前,我读台大历史系,当时黄仁宇风靡台湾知识界;我虽说读书不算太少,但其实也多半人云亦云;于是,因他叙述之“宏大”,观点之“新颖”,兼又人人喊好,自然,也轻易被慑服了。我虽隐隐觉得不对,但又哪有能力予以厘清?那得等到许久,待我离群索居十余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掌门人杨泽笑称苦守寒窑十八年),而后,我做学问,终于有了自己的方式,不再受时潮摆布,也不再受学院左右。同时,我看人观世,甚至读书,也开始有种朝阳初起般的明亮感。从此,我才总算过了被骗之年纪;于是,我再看年轻人的高喊“自我”,再看知识分子的标榜“独立思考”,乃至于黄仁宇“新颖”的“宏大”叙述,都不免感慨! 黄仁宇的史学,是将庞大的中国历史材料纳入资本主义的唯物史观,以其高明的叙事手法,恰好迎合了两岸务求经济发展、亟盼追上资本主义“先进”国家之急躁心情。因此,他反复强调的“数目字管理”,便人人奉为圭臬。但是,当资本主义真正深化之后,大家也才会逐渐明白:所谓的“数目字管理”,其实,就意味着标准化,就等同于规格化。“数目字管理”,固可造就物量之勃发,但也扼杀了生命之自由。两岸相较,眼下台湾的“数目字管理”,确实略胜一筹;但也因此,台湾标准化更彻底,规格化也更甚;亦因如此,台湾宅男宅女比例更高,年轻人生命丰姿萎失于电子产品中,于是更虚无,更面目模糊,更千人一面。 台湾年轻一辈,其实不乏聪明才智,更多良善温厚之人,但是,在这二十年标准化、规格化过程中,在物化社会浸润下,逐渐失去了自己,也丧失了有感有兴的生命力。反观海峡对岸之大陆,近些年来,奉全球化之名,也迅速踏上标准化规格化之途,黄仁宇著作更在神州大地新红乍紫,“数目字管理”的“理想”,骎骎然翘首可盼。在一片发展的“硬道理”下,在大陆知识分子热切期盼中,我竟想起了台湾一个个宅男干枯漠然的身影。此时此刻,这般联想,虽说有些煞风景,但有识之士,当不以我为河汉!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
现代教育的悲哀。 一个人因为没有自己的文化储备,而变得简单易骗,这该不该去打他父母师长的屁股?!
为人父母为人师者,与其嗔怒罚责不如多反思多自省多从自身做起. 礼乐风景<一>:早起乃修行之事
案:十二月十五日起,我在《時代週報》文化版開闢新專欄《禮樂風景》,兩週一篇。第一篇是〈早起乃修行之事〉http://time-weekly.com/story/2011-12-15/121256.html,我原來題目〈晚九朝五〉。
那年暑日,服完兵役,我只身来到台东,卜居在花东纵谷的池上乡下;至今,悠悠十八年矣。当初新来乍至,有几桩心愿,却是萦怀已久;其中,最微不足道的是:从今往后,要过着“晚九朝五”的生活。我小时候住茄萣。茄萣近台南,是个渔乡,但其实热闹。不过,当时台湾大部分地方,其热闹,都有限度,都不甚违反天时。那时在茄萣,晚上才七点半,仅有的歌仔戏播映完毕,众人便准时关闭电视。要不忙些家务,要不闲话一回;没多久,家家户户便纷纷关门掩户;尤其冬日,每每八点不到,大家便熄灯就寝了。早睡,自然早起。听家中长辈说,我小学一年级,尤其起得早。当时忒爱上学,清晨四点多,便起身将我母亲唤醒,央她做饭。餐毕,其实都还很早;且家离学校,也只一箭之遥。结果,天总刚亮,冬日甚至都还只一片漆黑,我就“拖”着书包上学去了。说“拖”,是因个头极小,正常书包的背带,对我而言,其实极长;这一背,遂及地;这一背,遂“拖”着在漆黑中一路走去了。据二伯母所言,寒天清晨,常见我才“拖”了几步,一下子,便全然隐没于漆黯之中。邻居都诧异,这小孩,那么早到学校做啥?今你若问我,呵呵!我还真想不起来;其实,若非长辈提起,这事压根就已毫无印象。但是,若真要回头揣想,恐怕,也只能说,那就是一种童稚的愚騃吧!然而,在这愚騃中,容或还有份期待,有份憧憬,更可能有种朝阳初起般的新鲜与活气吧!小时候,看啥事都新鲜。我那时安静,几乎从不发问,就只静静地看着身旁的人事物。从节庆祭仪、婚丧大事,乃至于寻常生活里欧吉桑的弈棋、赌博、骂粗口,欧巴桑的杀鸡、宰鱼、打小孩,才初初照眼,便俱生好意。尤其到了学校,不管老师讲些什么,字字句句,都兴致盎然;尽管幼稚,但因虚心,因为清扬,故而当时的光阴,委实贵重:彼时的世界,也实在辽阔。很年长之后,我才明白,这种朝阳初起般的清扬之气,原来,就是“兴于诗”的那个“兴”字。孔子言必称“礼乐”;“乐”,正通于“兴”。可惜,尽管孔子当年教人,特别标举了这字,但后来他的徒子徒孙,尤其宋儒之后,却始终学不来这“兴”字。正因无此“兴”字,所以,中国文化在宋以后,遂开始有了暮气。我自己在高中之后,也开始有暮气;从此,逐年沉沉。那时好读群书,尤其时潮下的文艺书籍,晚上随意翻翻,就忽忽十二点;于是,我渐渐成了一个准文青,开始有文艺青年的忧伤与郁结。到了大学,越睡越晚;有个冬天,常常半夜躺在床上看书,沉酣之至,总读到清晨四点,方肯罢休。读书既多,触角更及政治与时势,我渐渐成了不折不扣的愤青;言理滔滔,论事激昂。结果,我纠结紧绷,全脸全面,都是愤怒青年特有的躁、郁、忿、戾。我的全身不自在,肯定,是读书读坏了。而这与越睡越晚,又是否有关联,我倒不清楚。但那时每日中午醒来,才做了一会儿事,似乎又暮色天边;这一下子的天色将暝,确实让我有种惫懒的倦怠感,更有种情意荒荒的失落感。我隐约明白,那时的动辄愤怒,那时的躁郁难安,其实,都缘于我内心深处,有股挥之不去的暮气。这沉沉暮气,其实积习已久;想挥,一时间,确实也挥不掉。我在那环境下,天时地利与人和,样样皆无。于是,我只好下定决心,另择地利。我决意毕业之后当完兵,找个有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的僻远之地,好好重过简静的生活。因此,1993年,我落脚池上,开始调整作息,更调整荒失已久之心气。如今,我通常九点多就寝,五点多起身;有时更早,四点多钟,便听到远处佛寺的钟声。那晨钟虽远,却最清扬。修行人一向早起,因为,早起乃修行之事。所谓修行,也不过是修得那朝阳初起般的新鲜与活气,正如我初初上学的年幼之时,生命有种柔和,有份静气,更时时刻刻,有个“兴”字。
礼乐风景<二>:奈良法隆寺的静气
案:〈禮樂風景〉專欄第二篇,登載於十二月二十二日《時代週報》160期。
高雄山,位于日本京都西北,岭秀林茂,清流激湍。山中的神护寺,闻名遐迩;当年空海入唐求法,回返东瀛后,创真言宗,世称弘法大师,就曾驻锡于此。除弘法大师这因缘,每年的深秋时节,神护寺那满山枫红,更是绝代风华。前阵子,我随业师林谷芳先生,来到京都,自然也参拜神护寺。上山途中,游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参拜者扶老携幼,既朝山,也“朝枫”。枫红正盛时,且开放夜间参拜;据云,京都市民下班后,多纷纷而至,夜里反更游人如织。那游人虽多,却鲜有喧哗,不显嘈杂;因此,山林灯火处,有种从容之繁华。山阶道旁,另有饮食小铺;小铺坐落在枫红掩映中,店家铺着红毯,食客则趺坐其上;若再拾阶而上,往下俯瞰,但见参差枫叶里有一个个端坐之人。于是,饮食这等寻常之事,也可尽成风流。日本人这种唐风晋韵,当然不仅见于神护寺。稍早一日,我们也参拜了法隆寺;法隆寺在奈良,因最古的木造建筑群而声闻世界,又以圣德太子的特殊因缘而名震东瀛;里头“国宝”甚多,“重要文化财”数量庞大。但是,我看到的,还不只这些。我注意到法隆寺的执事者。那执事者,多半年长,甚至耄耋;穿着一式之衣裳,藏青色,非僧服,却如僧服般清简。他们与一般所谓的工作人员,甚不相侔;若径呼为服务员,则更不宜。因为,在他们的脸上,有种清严。这清严,非寻常工作人员之所能有;这清严,无相当之文化底蕴亦不能有。换言之,这些老者的清严面貌,与法隆寺的庄严形象,不仅相称,甚至,还有着一体之感。我看着这些老者,觉得是这古刹的一道风景。日本的好东西,都会有个“清”字。日本茶道讲究“和敬清寂”,山川一向水木清华,庭园也多素净清雅,至于日本女子之清丽,则更独绝。除了执事者之端正清严,法隆寺即使是西院伽蓝到东院伽蓝的步道上那贩卖小纪念品的老妪,我抬头一望,竟也一脸清和。一般摊贩,常有躁气;等而下之者,甚至有寒乞相。法隆寺这老妪,却是不然。她看到游客,会招呼,但不招揽;招呼游客,完全就是止于礼。她以日本女子特有的清亮音节招呼,容貌安详,语调平和;招呼后,且不管游客是否理会,她兀自寂然,一脸静气。这一脸静气,真是庄子所说的吉祥止止。这静气,更可见于法隆寺的黄土墙。法隆寺从南大门进入,两侧墙垣,延伸至东院伽蓝,均以黄土夯成。这墙素朴大气,但不觉单调;沉静安稳,却不显黯然。其色泽,明明是黄土,却有着新洗一般之洁净。初初一看,与北京的老胡同,与华北大地的黄土墙,都截然不同。这黄土墙,并不刻意求新,但因静气,故而即使斑驳,也丝毫不显破败,反倒更觉寂然,一如举世闻名的龙安寺枯山水那斑驳墙堵,真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林谷芳先生每回至此,总驻足良久;尤其黄昏时刻,夕阳余晖中,每每觉得,他所心仪的唐代,那长安城内院落间的一道道黄土墙,似乎,俱在现前。这静气,更让我想起今年春天福岛电厂惊爆,引发的核灾,震怖全球,但日本面对如此巨变,举国上下的一片沉静,则深深触动了两岸中国人。多少年来,中国因刨尽自家根土,文化底蕴尽失,从此性情大变;尤其,读书人或躁或郁,或愤或戾,总之,离晋人风流,离唐人气度,离那沉静清和,均甚迢远。面对日本,中国常说,“礼失求诸野”;此话虽然不错,却忽略了“礼”的后头,还有着更根柢、也更紧要之性情。这性情,正是孔子强调的那个“乐”字。“礼乐”、“礼乐”,其实,“乐”在“礼”先;有了好性情,才可保证“礼”不流于形式,也不僵化成礼教杀人。千百年来,正因性情之沉静与清和,故而日本自中土传入礼教,至今仍可清新完好。而今,中国文化初初重建,百废待举,日本保持的礼教形式,固可借镜;留存的建筑文物,也诚可惊叹;但是,那生命中晋唐般的风流气度,才更该让我们萦绕胸怀!作者系台湾知名学者
禮樂風景·「 乐 」
文/薛仁明
案:元月五日時代週報〈禮樂風景〉專欄第三篇。因專欄有字數限制,故而刊載時我已稍事刪減,此處未刪前的完整全稿。
前阵子,我到台北书院讲座。书院今秋成立,座落于台北市市定古迹中山堂三楼。书院强调立命之学,除了儒释道三家并举,尤其着重道艺交参。目前除了儒释道这根本学问外,也开设〈中国文人画〉、〈中国诗学〉,以及〈书艺中的生命意味〉等课程,此外,另有花艺与茶艺之实作课程,并不时举行雅集。雅集强调六根互通,以「忘乐小集」为主体,让听觉之器乐、或兼有视觉之戏曲,与书画,与各种品性的茶相互对应,名曰,「茶与乐的对话」。 台北书院的空间疏朗,讲堂极佳;在讲堂授课,才开口,便觉神清气爽;两个小时过后,还依然神清气爽。书院另设茶坊,同样清雅简静,气场甚好;据云,可以久坐不累。整个书院空间,除了气定神闲之外,另有一份文化积淀之大气。 讲座当天,我谈孔子。特别提起,「礼」不只是形式规范,更是万民不自知之修行法门。讲罢,有听者请闻「礼乐」之「乐」字。我笑答,「乐」字难言。 论语全书,孔子言必称「礼乐」;孔子的政治,是「礼乐」政治;孔子的教育,其实也是「礼乐」二字。但是,宋儒之后,读书人渐渐不知「乐」;这不知「乐」,后来越演越烈,如今更甚;不信,你且听听学者专家言「乐」,恐怕,只会越听越胡涂。正因与「乐」渐行渐远,读书人的性情,遂日失其正;民族之气运,遂逐年陵夷。 「礼乐」分而言之,「礼」是形式,「乐」是性情;「礼」是色,「乐」是空。「乐」,遍在于中国文明之一切造形,当然不只是音乐。 「乐」,一是悦乐之情,二是兴发之气。首先,不能有苦相,不能一脸紧绷;是论语首篇强调的「不亦悦乎」,是心生悦乐;故曰,「乐」者乐也。其次,不能有纠结,不能满脸浊气;是乐记所说的「乐着大始」,神清气爽,时时归零,彷佛有个天地之始;因此,「乐」者兴也。 现今两岸,均离此甚远。大陆的主流读书人,承宋儒遗绪,太过严肃,极度紧绷;谈事论理,动辄慷慨激昂,气愤难平;他们以天下为己任,却总缺少了那冲和之气,故难有悦乐。至于台湾,上承晚明文人,旁及小资情调;因此,宴安放逸,美食玩乐,早已大行其道;另则耽溺情欲,穷究人性幽微,也都蔚然成风。最终的结果,常常是玩物丧志,难掩苍白;他们的生命深处,多有一股沉沉暮气。 「乐」是没有暮气。中国的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其中,丝竹最容易感人心腑,也最日常;但若论特色,则在钟鼓。尤其是钟,乃国之重器;但凡仪式大典,必不可少。钟唯一音,讲究那一音之深宏悠远。佛教中国化之后,多纳礼乐文明之精髓;百年以来,神州大地,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礼既崩,乐更坏,唯有那佛寺,尚多少可见典型。现今,有时我清晨四点多起身,都会闻得远处佛寺之钟声;听那钟声,平正和穆,又最清扬,满是朝气。中国古代,从朝廷宫城,到大小县城,乃至于山林深处之出家佛寺,都是天刚拂晓,便钟声清扬;即使贵如天子,也需清晨五点,便准时上朝。于是,我才明白,中国的礼乐文明,首先,就是要有这清扬朝气。 当代的许多音乐,却是不然。那音乐情绪满布,欲望高涨,可让人亢奋,可供人发泄,却很难令人悦乐,更无法使人兴起。纵使喧哗热闹,却掩不住空虚疲惫,最后,反落得一身暮气。那是徒有声响,可惜无「乐」。 中国最好的事物,都必定是「乐」。论语曾点言志,「风乎舞雩,咏而归」,既是咏诗,又一路有歌声,这当然是「乐」。此外,孔门怡怡熙熙的和穆之气,对应着暮春三月的莺飞草长,对应着万物和畅的欣欣生气,才更是天地之大「乐」。乐记有言,「乐者,天地之和也」,中国诗歌之所以多山水田园,中国文人画之所以山水无尽,其实,都着眼于这天地之和,更聚焦于这天地之大「乐」。「乐」,乃中国文明之核心。 若论诗歌,除了陶渊明与王摩诘那平淡和畅的田园山水之外,传唱更深更广者,另有李白的逸兴遄飞。李白游于天上人间,行遍名山大川,其泱泱浩浩的一派兴发,最是盛唐气象,更是「乐」之极致。李白之后,则有苏轼;苏诗近散文,诗家或不以为贵;但是,苏轼之文章诗词,都最得「乐」之极意。尤其其人,自罹祸遇贬以来,日益冲淡,日益平和,还日益兴致盎然。这兴致盎然,使得他看人看事,俱生好意;走东走西,处处好玩。不知者,还以为他春风得意,四处闲游;岂知他一路贬官,其实一身忧患!孔子云,「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苏轼这不忘其忧、不改其乐,才是真正生命之大「乐」。 「乐」是自性光明徧照世界,是即使忧患困厄,也能万象历然,皆成其好。中国文明有此「乐」字,才一次次历灾度险,千劫如花。眼下,中国文明初初再造,「乐」这根本核心,便不可不留意。本来,中国文明之一切造形,皆可有「乐」意;举凡音乐、诗歌、书法、绘画,乃至于寻常生活之茶事、花艺,都可俱现中国文明之真性情。而今,尽管台北书院强调立命之学,并不特别标举「礼乐」二字;然而,大化本无形,正当书院一派气定神闲地道艺交参之时,那里的神清气爽,那儿的疏朗大气,其实,早已踏出文化重建之第一步,更召唤了久违的那个「乐」字。
本帖最后由 家有春夏 于 2012-1-10 15:25 编辑
轉發者按:非常明晰有理的一篇文章。可嘆在此時代談適度體罰,已經需要莫大的勇氣。因因爲一說允許適度體罰,也立時會被某些人別有用心地理解為贊成暴力教育。其實哪里相干? 钱文忠 去年有篇演講與薛老師此文多可參照《教育,请别再以爱的名义对孩子让步》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37057b0100oizc.html?tj=1
人间随喜·“零体罚”与台湾教改 文/薛仁明
案:元月六日上海東方早報〈人間隨喜〉專欄。
台湾教育部门,一向禁止体罚;近几年,却才真正雷厉风行,彻彻底底严禁。从此,教育大坏。以前,我曾在基层学校教书,末了的几年,不打人,也鲜少骂人;换言之,几乎零体罚。在那两三年里,零体罚的我,但凡走进教室,上了讲台,初初坐定,静静啜了口茶,眼神再前后一扫,多半,教室就有模样了。尽管如此,请恕我直言:薛仁明这等情状,只是特例;千千万万,别视之为通则。原因是:一、我在那两三年里,修行稍稍得力,性情颇有改变,因此,观己观人,均有长进。二、我教了十几年,对学生向来熟稔,于是,轻易能知真假,也不难辨虚实。三、因执教甚久,故早年我凶恶之名,已有「口碑」;但需稍稍吓唬,即使学生顽劣,也轻易可以慑服。四、我既非导师,亦非训导人员;他们的处境,远比我单纯一个专任教师,都要繁复艰难许多。因此,虽说我零体罚,虽说我课堂秩序极佳,但终归说来,那仍是个特例。这样的例子,若不能明其特殊,察其有限,若不分青红皂白,便径自延伸,成为通则,要求别人一律如此,统统比照办理,那么,如此的自我中心,就不可能解决任何问题,反倒治丝益棼,必遗祸将来。这些年台湾的教育,正是如此的治丝益棼。不管如何政党轮替,无论更换多少部长,但见教育部的大小官员,致力所谓的「教育改革」,整天忙迫,竟日辛劳。结果,他们越忙越坏,越坏越忙;「教改」十余年,只见台湾教育从此崩解,逐年沉沦,至今,犹不知伊于胡底。崩解的关键,是他们的自我中心。不论是教育官员,抑或教改团体,他们热忱满怀,使命感炽烈。但是,他们总将少数的个案,夸大成普遍现象;更将一己之经验,延伸成共同通则。譬如,年轻时因为升学压力,他们多有苦痛,而今,便将这苦痛无尽渲染,无限延伸,再以救苦救难之姿,想方设法,亟欲缓解学生压力,更不断诅咒考试制度。却不知,这样的制度,虽说辛苦,却是相当公平。数十年来,台湾多少的中下家庭,正藉此得以翻身。但自教改以来,奉多元入学之名,凭借「推甄」等制度,许多权贵以其社经优势,让子弟占尽先机,轻易便录取了理想大学,也减轻了考试压力。然而,正由于「推甄」这等制度,明显左右于社经条件,明显受制于家庭背景,因此,原先台湾极其通畅的社会流动,遂逐年停滞。中下家庭,真想藉教育翻身,从此渐趋无望。教育部口口声声减轻压力,却让更多人从此前途无望,两者相比,真不知,到底孰轻孰重,又孰苦孰痛?再譬如,这些「精英」求学的过程中,可能遭遇不合理之体罚,也可能天生纤细敏感,总之,他们在受罚之后,心灵创伤,人格扭曲。结果,他们把一己之伤痛,将个人之苦楚,延伸扩大,遂将体罚一事,彻底污名化。好像连打个几下手心,都必将阴影重重;好像父母师长稍稍打骂,也都成了罪孽深重似的。事实上,过度体罚,固不可取;恶性体罚,亦当严禁;甚至,某些特殊情性之人,也确实不宜体罚;但是,对大多数的寻常人而言,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都曾受益于长辈的适度体罚。但凡合度,那不仅维系了团体该有之秩序,对小孩的人格与学习,也是利多于弊;不仅无损于身心健康,反倒增加了心灵容受度;有此容受,便不易自我中心,更不易性情乖戾。然而,这些「精英」对一般寻常之人,总视若无睹。他们习惯自我中心,向来极关注自己的感受。面对别人,他们总自居「启蒙者」,于是,动辄痛心家长之「保守」,屡屡严斥基层教师之「落伍」。他们征引了一堆西方学者的粗糙研究,假科学之名,振振有词,唬得老师家长虽不以为然,却有口难言。还记得,早年马英九任台北市长时,便有议员质询是否体罚过自家小孩?只见备询的衮衮诸公,个个俯首默然,或一脸尴尬,或赧然生怯,都像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至于那议员,趾高气昂,一副兴师问罪模样;那姿态之高,那神情之毫无容赦,让人想起了台湾教改急先锋,视体罚教师如寇雠的「人本教育基金会」。「人本」嫉恶如仇,战斗力极强,对台湾这二十年之教育,影响至深至巨。他们援引各种理论,以正义之姿,证明体罚乃教育之毒瘤,除恶务尽,因此,不仅对教育部强力施压,还鼓励学生检举体罚;学生若能拍照举证,「扫荡」之成效,自然更佳。于是,「人本」与教育部连手,媒体又推波助澜,顿时间,校园内外,一片肃杀之气,教师人人自危,体罚一事,遂消失殆尽。原本权威不再的教师,从此更加弱化,校园秩序遂趋荡然。于是,学生移送警局,或是转介社工,皆不时有闻;所谓教师,唯日益边缘化耳。凶狠的学生,从此横行校园,霸凌同学,校方除了整天通报,尽日开会,再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辅导」之外,其实,也几乎束手无策。同时,教育部在标榜「学生权益」的政策下,防师如防贼,一道道规定,急急如律令。层层规范后的教师,遂开始公务员化;凡事照标准流程,一切按既有规定;不论是否裨益学生,但求无过耳。从此,教育志业,日益杳然;大家兢兢业业,只恐招烦惹事;除此之外,不敢多有理想,更不抱过多期望。师生关系,也从此质变。孔子云,「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父子亲情,本在法治之上,更在权利义务之上。中国式的师生关系,自孔子颜回以降,多有如父如子者;早期的台湾,有许多清寒学生,正是凭借着老师亲如子弟之提携,终于成器。有此良风美俗,也才有台湾昔日之成就。但是,打从教育部高唱「学生权益」开始,那亲人般的师生关系,便已开始动摇;从师生一体,渐渐转为师生对立;而今,「人本」这般鼓励举发,媒体这般趁机炒作,则是师生关系更彻底的致命一击。几年来,在「人本」诸君不懈的「努力」下,「零体罚」的目标,骎骎然几已完成。但在同时,校园秩序,已不堪闻问;师生关系,更日益瓦解。岛上常常自诩,许多的「台湾经验」,都可资大陆借镜;但不知,如此教改,又将如何?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 发表于2012-01-06 01:13)
在民风淳朴,老师授之以道,学生单纯听话的时代,这些都不是问题,大家都不会想到讨论这样的问题。
当走向互相猜忌,互相对立,老师和学生都不再尽其本分的时候,再多的法律,再多的制度效果都是有限的。 本帖最后由 家有春夏 于 2012-1-20 15:01 编辑
祖父祖母,皇天后土
文/薛仁明 (东方早报)
因我早先有篇“关于两岸读经”,上回讲座时,有位小学老师甚感兴趣,遂提请愿闻其详。我回答说,读经虽然重要,但也有同样紧要、甚至更为紧要者,譬如说,祭祀。尤其台湾南部祭祀虔盛,不妨就常带学生,尤其让自己的小孩,多去拜拜吧!
话说,近几年来,每隔两个月,我都带着妻小,偕家中二老,到台中一趟。去台中,是为了看林医师;林医师诊脉精绝,临证察机,常能治病于未发。我三个稚儿,尤其家中二老,都有赖林医师善加调护。早先,由于舟车劳顿,颇费周章,加上台湾老欧吉桑特有之执拗,因此,对于这趟远门,家父一直意兴阑珊,总说不去;而后,屡经孙儿撒娇托请,央求再三,他先是勉为其难,渐渐的,也不复抗拒,便成了习惯。于是,两月一回,倒也几无间断,于是数年。但这回,却是家母说她不去。
台湾的老太太多半行事平和,甚少偏执,总能随遇而安。家母亦然。但这回我劝说半晌,她仍不去。你道为何?盖当天乃我祖父之忌日也。家祖父去世,至今三十余载,忌日当天,家母年年祭奠,未曾稍怠;即使这回,我劝她台中回返后过午再拜,她也不肯;言道,忌日之祭,唯能上午。
家母平日随和,但遇到祭祀之事,却从不苟且,毫无马虎。这般对祭祀之慎重,非独独我母,盖遍在于岛内四处也。左传有言,“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台湾民间祭祀不辍,每每视为头等大事,其实,都通于昔日之朝廷,皆上古礼乐遗绪也。
数千年来,正因祭祀如此虔敬,才培养出一代代清和之人。尤其乡下老妪,常常年纪越长,越是和悦;越到晚年,越是静定。她们多半不识字,自然也未曾读书;经典里头的圣贤之道,通常也无甚听闻;但是,较诸许多饱学之士,她们生命之安稳信实,她们性情之清朗健旺,不仅毫无逊色,甚且犹有过之。何以然?盖因她们在中国文明的礼乐之中,日日行之,日日由之;虽说未必知其理,未必明其旨,却具体真实地在行仪之中点点滴滴变化了自身,更形塑了性情。
这样的礼乐文明,祭祀是关键。除了祖父,每年祖母之忌日,家母也同样祭奠奉飨,未曾或断。我从未见过祖母,母亲也未尝亲见;事实上,早在我父亲年幼之时,祖母便已因病逝世。去世至今,忽忽已逾一甲子矣;六十几年来,岁岁年年,忌日有儿媳祭奠,清明有儿孙坟前扫墓,逢年过节则与列祖列宗同飨盛馔,即使平日,也晨昏一盏清茶与三炷清香。这般的清香袅袅,遍于台湾乡间各地,于是,世人皆曰,台湾民风淳朴,台湾人情厚实。
祭祀,是对历史的报恩。中国文明不仅说感恩,更重视报恩。父母恩重,故中国文明标举一个“孝”字;“孝”是报父母之恩,祭祖则将孝思延伸,跨越了幽冥,使之绵亘,使之久远,辽辽无尽,犹如青山千万重。祖先之外,中国人也祭圣贤、拜仙佛,答报他们遗泽后世、惠及万民;此外,各地还奉祀历朝人物,其中,有成者,有败者,但不管如何,历史总因他们而铮铮然有响有亮。我老家渔村,寺庙特多,祀奉妈祖最盛,一来答报昔日渡海来台护佑之恩,二来感激年年风涛但海上行船终仍一切平安。十一年前,内人怀长女,临分娩数周,天天挺着大肚子,走到金銮宫,步上层层阶梯,向妈祖娘娘敬谢礼拜。离我家最近的庙宇,则是太阳殿,主祀日月星君;我家中三个小孩,都是才刚会走路,便爬上一级一级楼梯,去向“太阳公公”合掌顶礼。他们口中的“太阳公公”,其实就是崇祯皇帝明思宗;盖当年明末遗民,渡海来台,始终思念先主,不忘故国也。
祭祀,也是对自然的感激。人受恩于历史,也受惠于自然;由父母长辈抚育,也由皇天后土所生养。因此,中国人敬拜日月山川,奉祀四时节气,更虔敬于祭天与祀地。所有的祭祀,祭天位阶最高。台湾乡下之婚礼,至今犹多规格极高之祭天仪式,曰,拜天公;我结婚时的拜天公,其慎重,其庄严,都让我遥想历朝在天坛祭天时的神志清明与惟虔惟诚。有这样的清明与虔敬,中国文明才可以吉祥止止,才可以绵亘长久,辽辽无尽。
祭天之外,更多祀地。周代祭祀土地,名曰“社祭”;“社祭”后,分“社肉”;陈平早年寒微,就因均分“社肉”极妥极当,备受父老称许。“社祭”处,就是“社庙”,台湾则称为土地公庙。土地公庙分布极广,甚至连公墓也经常可见;但见一尊甚高甚大的土地公矗立其中,慈眉善眼,照拂阴阳。更多的土地公庙,则在乡野间;许多的客家村庄,初初走过庄头的那间土地庙,便开始看见屋舍俨然,听闻人家笑语,待拜过了后头另尊土地,便只见一片豁然,眼前尽是离离稻穗。在水田边,走着走着,会忽见一株大树,或樟,或榕,树下总又有一间小庙,庙埕不大,但有几张藤椅,老者聊天下棋,幼童嬉戏其间,那儿有绿荫凉沁,那儿有清香袅袅,那儿最有寻常民间之好风景。
上回,我在稻田间的产业道上,领着小朋友骑车,逶迤一路,望见前头有棵大樟树,我回头对孩子说,前面那是土地公庙,你们去跟土地公爷爷拜一拜吧!他们三人才一听闻,不待分说,倏地便骑上前去,单车停在庙埕,忽地便在小庙中有模有样拜了起来。这恭敬礼拜,是他们的学习,是他们的修行,也是他们寻常光阴的好风景。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
本帖最后由 家有春夏 于 2012-2-23 17:22 编辑
礼乐风景·敬字亭 文/薛仁明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3518700100zh3j.html
案:二月二十三日我在時代週報〈禮樂風景〉專欄。
前阵子,我在屏东县文化局讲座,谈“台湾书法困境的文化观察”。其中,提到了《东方早报》有则消息,上海社科院调查申城一地之人文素养,结果,以“90后”的市民最高。我笑着对听众说,要不,请台湾的“中研院”也做个类似调查,如何?
这当然是戏言。因为,不待调查,结果便已昭然。台湾若论人文素养,几乎就是随年龄而递减。在三四十岁,则出现了一波陡降。盖因他们受教育时,台湾进入了李登辉时代,已开始完全资本主义化,从此,逐年庸俗化,更逐年物化,于是,年甚一年,但见政客之媚俗、富豪之夸富,以及影视明星之搔首与弄姿;至于人文素养,当然已无关紧要。
人文素养的逐年递减,固然可伤;但是,台湾文化底蕴之流失,才更令人浩叹。人文素养关乎学识,或可量化,或可调查比较。但文化底蕴不然,那是整体文化环境熏染而成,如根深,如柢固,与学识几乎无关。台湾的文化底蕴,本遍在民间各地;若论其中之最,可推客家老妪。
客家人保守,重礼数,讲规矩,老太太尤其如此。她们总是一身静气,许多年来,排山倒海的欧风美雨,浮躁难歇的物欲狂潮,对这些老太太似乎都无有影响。你若到台湾的客家庄去看,其勤劳俭朴,其恪遵礼仪,还有那最紧要的祭祀不辍,几乎如同千百年来华夏民族的寻常光阴,一样有着悠悠人世,一样有着礼乐风景。这一个个老妪,看似顽固,其实只是理所当然地珍视自家传统。她们厚土深培,植根于古老传统,所以,对比于两岸纠结的读书人,这些老妪底气十足,清朗健旺。
台湾的客家庄甚多,美浓尤其有名。美浓向来文风鼎盛,极重教育。美浓的博士比例极高,校长又特多。此外,他们的传统底蕴,最是深厚。去年暑日,我去了一趟美浓,将入市区,见到有个小小的六角建筑,标示三级古迹,名曰,敬字亭。
闽南聚落也偶有敬字亭,但远远不及美浓普遍。以前美浓人礼敬文字,自幼教导小孩,但凡有字之纸,不可胡乱丢弃,亦不可任意焚毁,必集中于敬字亭,待礼拜仓颉或文昌帝君之后,方可焚烧。
这样子的礼敬,随着今日印刷品之泛滥,当然已极其邈远;但在美浓,还是偶有老妪告诫,有字的纸,别坐!他们对文字的虔敬,让我想起了《淮南子》所说的“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这“天雨粟,鬼夜哭”,是真是假,其实无关宏旨;关键是,对于文字的创造,我们的祖先确实有着极深刻之记忆。发明文字,何等大事?!遥想当时,他们既无限欢喜,又不胜惊骇;既期待憧憬,又戒慎恐惧。他们明白,水能载舟,亦可覆舟;文字固然可让这个世界光彩纷呈,也可使这世界光怪陆离,更可以使这个世界从此错乱崩解。
文字肇始,祸福未定;我们的祖先不敢有现代人信息爆炸之沾沾自喜,也不敢有现代人对讯息流通之亢奋狂躁。他们只是无有轻佻,只是感得了这成毁之机,因此,诚惶诚恐,虔敬以对。有此虔敬,才可吉祥止止,中国文明也方能绵亘长远,历久弥新。然而,这种虔敬,在百年来中国文字一波波的劫难之后,早已杳然。劫难之一,是过度简化,不仅破坏了造字原则,捣毁了整体意义系统,更蛮横地视文字只是工具,不再有神圣性,亦不复有庄严感。劫难之二,是白话文运动走入极端,过度贬抑古文,弃文言传统于不顾;紧接着,又夸大“工农兵”,极度尚俗非雅,从此,粗暴文字泛滥成灾;即使文化人,即使学者,也常用字草率,遣词无度,甚至,还粗口连篇。
从仓颉到《淮南子》,从《淮南子》再到美浓的敬字亭,数千年来,中国文明对文字根柢之虔敬,散入千门万户,渗进庶民百姓,遂孕育出一代代清和之人;即使不识字,即使无甚人文素养,也能有美浓老妪那般深厚之文化底蕴。有虔敬,方有底蕴;有虔敬,中国文明也方能新生再造。而今,中国文明初初重建,少数有志之士,已挣脱昔日之粗暴文字,重拾对文字也是对文化最根柢之敬意。他们明白,与其成日忧国忧民,与其整天空谈中国前途,还不如踏踏实实从眼前做起,那么,就先恢复中国文字该有的清净与庄严吧!作者系台湾知名文化人
上文中美濃敬字亭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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