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春夏 发表于 2011-12-16 19:11:15

ZT 邹金灿 解读仁义礼智信


“金声玉振——中华人文经典朗诵会”内容解读之一
仁:仁者爱人
特邀点评嘉宾:邹金灿《论语》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今译】:樊迟问:如何是仁?孔子答:爱人。樊迟问:如何是知?孔子说:知人。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今译】:仁者只要自己想立,便也帮助别人能立;只要自己想达,便也帮助别人能达。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译】:自己所不欲的,莫施于人。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智者利仁。【今译】:不仁的人,将不能久处在困约中,亦不能久处在逸乐中。只有仁人,自能安于仁道;只有智者,便知仁道于他有利。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今译】:子夏说:博学而能笃守其志,又能就己身亲切处去问、接近处去思,仁道就在这中间了。
《论语》最重言仁。然仁者人心,得自天赋,自然有之。故人非求仁之难,择仁安仁而不去之为难。慕富贵,厌贫贱。处常境而疏忽,遭变故而摇移。人之不仁,非由于难得之,乃由于轻去之。惟君子能处一切境而不去仁,在一切时而无不安于仁,故谓之君子。——以上均摘引自钱穆《论语新解》
邹按——关于什么是仁,笔者认为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里已经说得很透彻。他的书中还有一个精辟的比喻,那就是桃杏的核也称“仁”,桃杏从此核生长,而一切人事可久可大的,也是从“仁”生长。失去仁,就失去长居久安之家,此时无论外境的困约还是逸乐,都不可能使人长久自安。仁的意义,不点自破。所谓仁,无须玄乎其玄的解读,它就是一种醇厚的本质。只要具备了醇厚之心,即有仁心,然后可以执一御万。《论语》最重仁。这是一种可以培养出来的品性,其实不难得到。钱穆认为,“人之不仁,非由于难得之,乃由于轻去之”。一个仁字,影响中国人的精神气质多年。以下所选文本,有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唐代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叙述汉代蔡文姬故事的《胡笳十八拍》。三篇作品当中,有忧,有苦,有悲,然而都不改当事者精神的长久流传。心醇厚而人自安,人自安则困苦逸乐不改其志。
《岳阳楼记》宋·范仲淹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也?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邹按——这是千古传颂的古文名篇。作者范仲淹,被南宋大儒朱熹盛赞为“有史以来天地间第一流人物”。有意思的是,范仲淹在写《岳阳楼记》时,并没有到过岳阳楼。当时他的庆历新政失败,正贬居邓州,身体状况欠佳,此时朋友滕子京从湖南来信,请他为重修的岳阳楼作记。但文中景色并非想像,而是凭借附信的那一幅《洞庭晚秋图》而来。本文的优胜之处,在于它的骈散结合。首句“庆历四年春”,短短五个字,就有阴平、阳平、去声、入声,吟诵起来,音韵极佳。下字不苟且,这是作品能够传世的前提。当然,促使它进入历代古文选本的一个原因,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句话以及范仲淹本人的精神力量。范仲淹是唐代宰相范履冰的后人,但是传至范仲淹这一脉时家族已经式微。范仲淹的父亲早逝,在母亲改嫁后,他曾易姓为朱,后来复宗姓范。当时宋代的士人已经有了一种自觉精神,使得他们有意识地去承担起天下的大任,范仲淹只是这批人之一。跟他同时期的胡瑗、孙复,两人在泰山的一个道院中读书,世传胡瑗接到家书,只要看到“平安”两个字,就不会再看下去,随手就把信扔到山涧里,如此苦读十年,在学问上有所成就才出来。宋代士子这些精神气度并非官府赐予,他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在他们的成长路上,始终对这个国家充满热情和希望,在学有所成之后,他们纷纷介入国事。即使不在其位,在野的则大兴书院进行讲学。宋朝这个为后人群起诟病为积贫积弱的政府,却为当时的读书人提供了一个最大自由度的舞台,历代莫之能及。所谓仁政,即此之谓也。事实也证明,正是由于这些读书人的掌权,宋朝才成为陈寅恪眼中文明最为鼎盛的一代。挥笔写《岳阳楼记》时,范仲淹的心情并不好。当时他的新政遭到了打击,人也不在庙堂。满腔的报国热情与残酷的现实的冲撞,所产生的复杂情绪在文中表露无遗。“若夫霪雨霏霏”一段,说的是“悲”;语毕而笔锋一转,“至若春和景明”则又是喜。但情绪的表达也到此为止,文末最后一部分则是坚定态度的强调。大抵文贵雅醇平正,激切的哀欢始终有妨中正之气。这一篇《岳阳楼记》,已经做到了这两点:一方面,文章中的语句只能用在岳阳楼身上,不能往他处移易;另一方面,岳阳楼在这里终为作者所用,做到了情不为景牵。这两点都兼备的作品,其实很少见。就像古代众多文学名家里面,能够做到诗文兼擅的,不过韩、苏数人而已。因此,《岳阳楼记》为历代选家所钟爱,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唐·杜甫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邹按——杜甫是最为人熟悉的一个诗人了。在规则被破坏、秩序被藐视的时代,人们更喜欢谈论李白这个天纵之才。但在古代,杜甫才是对诗人影响最深刻的诗人,这并非说杜甫水平比李白高,而是因为他的诗有法度可循。历代诗家都会提倡学杜,但敢明言学李的不多。事实上,躬行学李的人不少,但成就往往不高。老杜这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并不是他的最高水准之作,但却是最见情怀胸襟的作品。了无蕴藉与其说是它的遗憾,不如说是它的特点。因为这是“歌”,为便于诵唱,音律一定要响亮,诗意不便过于蜿蜒。全诗大意一目了然,无须郑笺费辞。秋风的无情,南村群童的恶作剧,均不能使这位衣衫褴褛的老人过分伤悲,在那一刻,他还想了与他有着共同心性及处境的人。安史之乱使唐室元气大伤,此后一蹶不振,无复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流落江湖的士人,忧心天下失道,生民流离,为世人留下了无数催人泪下的沉重诗篇,杜诗即是此中的翘楚。杜甫之后,有宋代的陈与义,他在南渡之后,身当乱世,渐得杜诗精髓,笔下别开广阔境界,“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令人叹为老杜复世。他们的可贵之处,就是即便在极端艰难的生存环境之中,心所忧、意所系的,不仅是自己以及家人,还有天下。这不是某一个人所具有的品质,而是普遍存在于古代士人身上。这如果放在今天,可能首先引起人们的质疑。近人见古之恶则喜,闻古之善则疑,这不是在疑古,而是詈古,结果只导致信仰的没落。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学如此,诗文亦然。纵观数千年来文字长河中的闪亮恒星,大多是将时代和身世结合得最紧密的作品,李白《将进酒》,杜甫《登楼》,王安石《明妃曲》,都是如此。再往深一层来说,历来传世的作品,却又都不仅抒写一己悲欢,古之上乘之作,体现的是一种推己及人的深沉情怀。一姓之兴亡尚不足论,一己之悲欢更何足道?像苏东坡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一辈子只能有这么一首。你在《杜工部集》里,能经常见到他的家人,却很少见到他专为家人不幸遭遇的悲戚。这不能说明他对家人不具备情感,事实上是因为他的情感太深沉,所以他才想到了更多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更多优秀的人——假如他们的妻儿都跟我的妻子儿女一样,甚至情况更差,该会如何?这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在这种信念支撑之下,一个人的思想格局自此变大,视野也更开阔。
《文姬归汉·胡笳十八拍》(节选)东汉·蔡文姬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邹按——以上为《胡笳十八拍》中的十四拍。《胡笳十八拍》是一篇长达1297字的骚体叙事诗。这首诗是否为蔡文姬所作,目前尚有争议。但从诗中的情感来看,不是当事人写不出来。蔡文姬生长于东汉末年,是名流蔡邕的女儿。在动乱之中,她被匈奴掳走,嫁给了匈奴左贤王。十多年后,她父亲的一个学生曹操统一了北方,想起了恩师的女儿,于是把她赎了回来。归汉后的蔡文姬,除了给汉语文学殿堂带来了《胡笳十八拍》之外,还有《悲愤诗》,同样是极具盛名的作品。此处所摘的,是文姬归汉、思念胡儿的故事。大抵情感如此浓烈的题材,非骚体不能承担表达之任。身为汉人,蔡文姬为胡人臣虏;身为女人,蔡文姬嫁与胡人。双重身份的耻辱,令她这一生都刻骨铭心。但她最本质的身份——女人,却又为她带来另一层复杂的情感,与胡人所生的儿子,她不能带回中原大地。挥手自兹去之后,她这辈子或者都不可能再与亲生骨肉谋面。汉人的身份,并未妨碍她作为女人、母亲的天性。这种真情的迸发,在复杂矛盾的心境之中,更显珍贵。更多的笔力,没有浪费在对汉政府的赞美上。带着对胡儿的无限思念,她终结了这一篇《胡笳十八拍》。回到中原后,蔡文姬嫁给了董祀。起初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后来董祀犯法当死,蔡文姬不顾梳洗,披头散发赤足赶往丞相府向曹操求情。世皆誉曹操重情义,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蔡文姬的遭遇,却又是结结实实地给了当朝的肉食者一棍。东汉是一个奇怪的朝代。它的经学昌盛,垂法后世,单是郑玄一人,就已笼罩百代。风气之醇厚,被顾炎武誉为三代之后最善者。修撰《后汉书》的范晔也慨叹,东汉是“政乱于上,俗美于下”。但反过来看,东汉的动荡,却又是非常惨烈的。它导致了门阀的兴盛,三国的鼎立,乃至后来胡虏的盘踞北方。蔡文姬的遭遇,是乱世之中弱小个体的一个缩影。作为名流的后人,尚且如此,那么普通家庭的子女,其情可想而知。所幸的是传统文化中,从来不乏对个体的尊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有自然的规律,但人道却不能随着自然的规律而走。蔡文姬受到后人的缅怀,她的悲痛没有被后人遗忘,她和王昭君、班婕妤频繁出现于后世士子的诗词歌赋里——既然每个时代都有着不能完全抹杀的不公和悲惨,那么就让后人记住这些承受着非凡痛苦的人,他们的可贵,让人们储备着足够的精神力量,去坦然面对每一个突如其来的灾难。(明日推出“金声玉振”内容解读之二:义)

家有春夏 发表于 2011-12-16 19:12:00



“金声玉振——中华人文经典朗诵会”内容解读之二
义:舍生取义
特邀点评嘉宾:邹金灿《论语》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今译】:富与贵,人人所欲,但若不以当得富贵之道而富贵,君子将不安处此富贵。贫与贱,人人所恶,但若不以当得贫贱之道而贫贱,君子将不违去此贫贱。
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今译】:一个士,见危难能授命(不爱其身),见有得能思及义(不妄取)。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今译】:品德不加以修养。学问不精勤讲习。听到义,不能迁而从之。知道不善,不能勇于改正。这是我的忧惧啊。
见义不为,无勇也。【今译】:遇见该做的事不做,就是没有勇气。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今译】:可以把六尺的孤儿托付他,可以把百里的政令寄放于他,临到大关节处,摇夺不了他。这等人,可称君子了吧?真可算得君子了。
《孟子》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今译】:鱼是我所喜欢的,熊掌也是我所喜欢的;如果两者不能并有,便牺牲鱼,而要熊掌。生命是我所喜欢的,义也是我所喜欢的;如果两者不能并有,便牺牲生命,而要义。这就是舍生取义。
邹按——五常之中,如果说仁是人身上的一股绵厚正气,那么义就是这股正气的外发。对于一切符合正义道德的事,做了就是义,不为则是不义。仁使人致远,义使人伟岸。在大家并不陌生的司马迁《史记》里,《列传》第一篇《伯夷列传》,讲的就是一个义字,以及司马迁本人对义人遭际之感慨。在这篇非常特殊的列传里,伯夷叔齐的事迹只占了很小的篇幅,更多的是作者的沉思和感慨。司马迁也是一个义人。他为李陵说话,招致惨祸而丝毫不惧。因行义而被载入史册的人,在古代不胜枚举。这是汉代读书人的气节。一个义字,让他们有了一种刚劲不屈的力道,使其独立于所在群体之中,为世人铭记。美国学者白璧德曾形容亚里士多德和孔子,前者是“人知型圣人”,后者是“意志型圣人”。两者的区别,导致人们对孔祠林立的现象不以为异,而认为供奉亚里士多德是一件怪事。正因为意志型圣人导致后人对精神力量的重视,于是我们不止看见孔祠,还看见武侯祠、岳武祠——中国史上各种有义行之人,都有被立祠供奉的可能。“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对于富贵,取之有道;对于贫贱,安之若素,去之以道。义是一种勇悍,非动辄舞刀弄剑的莽夫所能比。
《陋室铭》唐·刘禹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邹按——铭是一种文体。《释名》:“铭,名也,记名其功业。”为陋室作铭,这是在记扬其功。区区一间陋室,有何必要为之作铭?这是读者的疑问,也正是作者刘禹锡所寓的深意:“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对于这一句,钱穆先生认为,“若在己无应得此贫贱之道,虽贫贱,君子将不求去”。钱先生的意思,是你尽管有足够的才能,本身应享有更多的物质待遇,但却因为各种不正常的原因而身受贫贱之厄,但尽管如此,也不应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急着去摆脱。钱氏的解释曾被一些人视为迂腐,有人认为此句应该是强调“去贫贱而有道”。但孔门哲学并非成功学,它并不教人怎样摆脱贫贱,它所传达给你的声音,是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贫贱。“摆脱贫贱”和“怪力乱神”一样,是孔子所不语的。因此,钱先生的解释,与孔门精神一脉相承,它并非陈腐。因为《论语》的这一段话之后,还有“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么一句,说的是贫贱与富贵,对于一个求道之人来说,是无关重要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坚执信仰,躬行思想,即使颠沛也不违背。刘禹锡的《陋室铭》,就是“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的注脚。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古代这种毫不足道的处所,是主人贫贱的一个凭证,但它们最终都因人而显。尊重知识,揄扬德性,风雅自此而起。人们习惯于喟叹风雅的没落,而却不注目于引发风雅的内在力量之消失。历来赏析刘禹锡这一名篇,都不忘说上一句“安贫乐道”,喜欢大做文章的人便批评此为消极做法。这种过度的诠释显然有违儒家原意,因为儒家并不反对人摆脱贫贱,孔子曾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刘禹锡性情高洁,颠沛一生,也从未阿谀过权贵,面对他们,他挥笔写下“前度刘郎今又来”。佞敌如林,但他从未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好友柳宗元为了他而请谪柳州,为报厚恩,他在柳宗元死后,收养柳的一个儿子,并搜集整理柳的诗文——做一个不严谨的假设,如果不是刘禹锡做了这个工作,我们今天或许读不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或许不知道“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那些权贵已经烟消云散,但刘禹锡凭借着他出色的诗文以及昂扬的精神,芳名传百世。一辈子的困顿偃蹇,并未消磨他的意志,没有一以贯之的精神,是做不到的。刘禹锡被称为“诗豪”,这个豪字多少掩盖了他困顿的一生。在他的诗文中,“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仅仅是一时兴到之笔;如果稍稍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等句上寻研,便能发觉这位失意士子心境之苍凉。嚼着这种苍凉,更能明白那种不屈的心态,是如此难得。
《满江红》宋·岳飞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邹按——这首词昂扬激烈,音节响亮,为宋词中的异品。下阕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显然是为求刚劲,下字虽不免鲁莽,当然这也更贴合岳飞的武将身份。《满江红》尽管没有身世之慨,却带上了深刻的时代标签,且最贴合岳飞身份。正是有了这种特殊性,赋予了《满江红》一股强劲的生命力,让人们对之深切铭记,并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岳飞作为一种捍卫家国的精神标签,无可争议。《满江红》以及岳飞已经血脉相连,成了一个图腾。历史上能上升到图腾的人物,就那么几个,圣有夫子,廉有伯夷,孝有子路,信有尾生,忠有岳飞。这些人不同于特殊时代塑造的典型人物,他们经受过上千年的质疑。后人若推翻他们,则有否定中华传统文化的危险。岳飞对华夏大地的最大贡献,就是注入一种不屈之精神,至于其忠君爱国的形象,则属于副产品。岳飞忠君,这在过去是一种美德,也是义行。我们今天没有必要提倡忠君思想,然而忠义所延伸开去的忠人忠己之精神,却仍应为人们所秉执。譬如对于那些帮扶过自己的“贵人”,不需任何人提醒,人们都会自觉要求自己尽量对之尽忠尽信。是以今人回首看岳飞,没有任何理由去嘲笑他的这一美德。假如今天培育对历史的一种“温情与敬意”,日后收到的将是后人对自己的公允评价。辽金两国将兵南下,对中原百姓所犯下的罪行,已经被载入正史。但由于各种原因,到了今天,我们往往容易忽视文明所曾经遭受的灾难,而赞誉起那些征服者来。是以今日诠释历史,鄙薄宋朝,尊仰强力的辽金,对于再塑文明来说,没有任何益处。面对野蛮的入侵,岳飞抗金有其合法性和必要性。今天人们讴歌岳飞,并非是在宣扬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倡导捍卫家园、守护文明而杀身成仁的精神。(明日推出“金声玉振”内容解读之三:礼)

家有春夏 发表于 2011-12-16 19:13:28


“金声玉振——中华人文经典朗诵会”内容解读之三
礼:不知礼,无以立
·特邀点评嘉宾:邹金灿《论语》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今译】:孔子说,不知命,便无以为君子;不知礼,便无以立在人群中;不知言,亦就知不得人。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译】:有许多朋友从远而来,我心不更感快乐吗?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今译】:有子说:“礼之运用,贵在能和。先王之道,其美处正在此,大事小事都得由此行。但也有行不通处,只知道要和,一意用和,不把礼来作限节,也就行不通了。”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今译】:司马牛很忧愁地说:“人人皆有兄弟,独我没有啊。”子夏说:“我曾听先生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只要能敬,做事没有差失,对人能恭、有礼,那就四海之内都是你的兄弟啊。君子哪怕没有兄弟呢。”——以上均摘引自钱穆《论语新解》
邹按——礼是秩序,要求的是克制。没有秩序,没有克制,就没有群体的自由。在“五经”之中,《礼》又有三,分别是《仪礼》、《周礼》、《礼记》。其中《仪礼》记载了周代士大夫的各种礼仪,然而它有着太强的时代性,其影响力反而让位于属于“记”的《礼记》,因为《礼记》有着更长久的普适性。对于典籍所记的各种具体的礼仪,今人大都不去遵守甚至不需了解。但对于礼背后的精神,却不能抛弃。儒家为后人抨击的一点,就是强调人的等差。但专意抨击者很少思量到,儒家只是正视不平等的事实,用礼来规范社会各阶层的言行,要求在下者恪守向上之道,在上者躬行更多责任,在历史上也杜绝了极权政府的产生。颇耐人寻味的是,在近现代极端强调平等主义的地区,最终都衍生出了极权政府。谁也无法否认,完全意义上的平等是不可能存在的。儒门相信“惟上智下愚不移”,是因为他们清楚人的差分。但儒门同样强调“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强调在分差等的社会中,建立一条向上的通道,让下层的优秀之士凭借知识与美德走向上层。礼让人们遵守符合其身份地位的秩序,不当其位,不谋其政,对于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要守礼虚心,不轻慢僭越。樊迟学稼,孔子答曰:“吾不如老农。”樊迟请学为圃,孔子说:“吾不如老圃。”南宋初期,士林对朝中议和派的攻击;明朝末年,在野士人对朝政的清议,影响甚巨,但也有着坏礼的危险。不在其位,不当其政,“利害不切于己”(赵翼语),群起快意臧否,有时往往会令事情更糟糕。是以宋颓于议和、主战两派之争执,明亡于书生之意气用事。倘使其时士人各司其职,戮力韬光养晦,未必不能延迟甚或避免文明夷陵的惨剧发生。
《诗经·呦呦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 以燕乐嘉宾之心。
邹按——《毛诗序》:“鹿鸣,燕(宴)群臣嘉宾也。”高亨认为此说可从,“周代国君宴会群臣和嘉宾,要奏乐为娱,所以特撰《鹿鸣》,以备歌唱”。这是国君礼遇臣下的一个小故事。在这里君臣和谐,无权力倾轧,不见勾心斗角。事实上,人们只要翻开《诗经》,便能感受到一股醇雅温和的气息。即使诗中有怨怼,如“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最终也是温厚地谴责。金刚怒目式的语言,在《诗经》不容易找到。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个总结再精当不过。《诗经》为人们展现了一个天清地明的世界,很难在其他的典籍之中找到一个比《诗经》更清亮的天地。也正因为《诗经》的这种柔和气质,后人往往喜欢从《诗经》中为自己的女儿取名,而男儿的取名则更多求助于乾健的《周易》。《诗经》中的赋比兴三义,开启后世作文的法门。清代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认为,战国纵横之文,多出于《诗》教。因为当时的聘问诸侯、出使专对,言谈之间不离《诗经》。纵横家乃将“比兴之旨,讽喻之义”推衍至极致,使各自的文章“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不过,尽管中国这一部最早的诗歌总集为后人开启多重作文法门,但它却并未成为后人学诗的一个范本。《诗经》的本质是经,《诗》教中的温柔敦厚,对后世诗人的为人影响更大。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这里的“诗”,专指《诗经》。《诗经》里的花草鸟虫增长人的见闻,而典章制度则能让士人用于外交时的进退应对。是以此书在让人增长知识之余,也体现出经之地位。
《诗经·菁菁者莪》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邹按——莪音俄,是蒿的一种。锡同赐。朋:上古以贝壳为货币,十贝为朋。关于此诗的主旨,历来歧义迭出。《毛诗序》说是“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朱熹《诗集传》则说《毛诗序》“全失诗意”,认为“此亦燕饮宾客之诗”。高亨的解释跟毛亨相近,认为是“作者深受贵族的扶植与恩赐,写此诗来表现感激和喜悦的心情”。今人则多以为是古代女子喜逢爱人之歌。从字面上看,此诗的确像是女子喜逢爱人之歌。但是从《诗经》所习惯使用的寄托手法上看,此诗的格局未必会这样狭小。虽然诗无达诂,各种独立起来的有道理的推测都是站得住脚的。然而回到《诗经》本身的系统运作法则,毛亨的说法是最为贴近《诗经》的。汉代士人喜欢将“天”与“人”并举。董仲舒说“天人感应”,司马迁说“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五经之中,《诗》及人,《易》近天。
《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邹按——《毛诗序》:“蒹葭,刺(秦)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历代的人们都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篇刺喻之作,作者认为秦襄公没有恪守周的法制,因此作诗讽喻。秦襄公是秦国列为诸侯的第一任国君,秦国的勃兴正由此人而起。《蒹葭》的“真实”诗旨,人们已经无从知晓。甚至诗中的主人公是男是女,作品也没有交代清楚。然而这不妨碍此诗的流传。读此诗的人,相信不会忘记苏轼《前赤壁赋》的“望美人兮天一方”,此句化用的就是《蒹葭》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牡丹亭·游园》明·汤显祖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邹按——《牡丹亭》的成功之处,不是所谓的“反封建主义精神”,而是语言的以雅为俗。尽管戏剧面对的是普罗大众,但作者并没有为了讨好读者而下顾。细看这一个片段可知,作者的用词都很讲究,异常典雅,毫不粗俗。中国的诗词曲也有礼法,有着等级的差别。在古代,各种文体中以诗为高,词曲次之。今人所修的文学史所谓“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说的只是各个朝代的风气变迁,诗词曲三者的地位,在历史上却并没有改变,诗庄词媚曲俗,仍旧是常识。即使在清末,诗仍是文学大宗。诗词的退位,是在风雅被击沉的民国,那时候小说才盘踞文学庙堂高处。尽管诗词曲在古代有尊卑之差,却并不妨碍各自的价值。诗词曲这三者有雅与俗的区别,曲更贴近普通百姓的生活。在具体的写作中,诗不宜用词句,词不宜用曲句。但反过来,却可以词用诗句,曲用词句。这透露出中国人的一种内在诉求:见贤思齐。就文学作品而言,再没有比作者的低首下心更可怕的事情。汤显祖的不迁就,却为他赢得意想不到的读者。事实上,折节往往不能获得世俗的认可。清乾隆年间,最高统治者提出编纂《贰臣传》,将降清的明臣收录其间,认为他们“大节有亏”。时代或者会一时堕落,但没有人喜欢自甘堕落的人,这就是人性。
《赠汪伦》唐·李白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邹按——知道这首诗的人,恐怕不比能背出《静夜思》的少。这当然不是代表李白最高水平的诗,但正因为李白有着太高的知名度,以致此诗也成了一个典故,“我有新诗珍重久,只无人送踏歌声”(黄仲则)。古代朋友以礼相送,往往有佳作诞生,比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论怎样,离别总是一件感伤的事,李白此诗却没有丝毫的坏情绪传出。事实上,李白不会把感伤放在这种事情上。李白也常有怀才不遇的愤懑,但都一一被他化在了酒杯里。所以李白的诗,气力从不弱,这就是他的天才所在。除了李白,几乎没有一个诗人能在不如意的境遇里不感伤一下——即使被称为最旷达的苏轼,在其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不免自嘲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或者是李白参透了人生,又或者是他的确对前途彻底绝望。但诗歌里的他,永不自伤,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总是骨子里的自信和高傲。这就是李白,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拥有强大的精神气场,而不仅仅因为诗写得好。
(明日推出“金声玉振”内容解读之四:智)

家有春夏 发表于 2011-12-16 19:14:05


“金声玉振——中华人文经典朗诵会”内容解读之四
智:明道达义
特邀点评嘉宾:邹金灿《论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今译】:三人同行,其中必有我的老师了。只择其善的便从,不善的便改。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今译】:遇见贤人,当思与之齐等;遇见不贤之人,当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一般)。
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今译】:君子因于礼乐文章之讲习来会合朋友。因于朋友会合来互相辅助,共进于仁道。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今译】:知(智)者心无惑乱,仁者心无忧虑,勇者心无惧怕。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今译】:不要愁得不到职位,该愁自己拿什么来立在这位上;不要愁无人知道我,该愁我有什么可为人知道的。——以上摘引自钱穆《论语新解》
邹按——知以明之,仁以守之,勇以行之。所谓智者,就是明道达义之人。儒门尊智,但不刻意尚智,智过了头,即属智巧,而儒门对智巧有着一种深刻的警惕,为免除智巧所带来的灾难,很多地方还会着意尚拙。例如就诗中的对仗而言,宋人陈师道就明言“宁朴毋华,宁拙毋巧”。陈师道是一个气节高昂的儒者,为了不接受他看不起的人的衣物御寒,最终染病而死。这种人格力量,连老杜都有所不及。然而儒门的警惕智巧,又与《老子》的“大巧若拙”不同。《老子》的“大巧若拙”,终究还是要归于巧,其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目的一是明哲保身,二是伺机取胜,有着浓郁的权术味道。所以汉初的最高统治者如薄太后,皆尚黄老,即黄帝、老子之术。儒门讲究智慧,但不提倡这种智巧。仁者静,智者动。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历代士人对山的赞美要多于水,因为水属于智者。相比仁者而言,儒家弟子不刻意强调对智者的尊仰。谈起儒家的智,不能不说到《公羊传》首倡的经与权;说到经权,又不能不说到春秋时期的祭仲。在具体事情的处理上,所谓“经”,指的是恒定不变的道义法则;所谓“权”,即是权变、圆通的手段。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遇到需要权变时,往往没有恒定的、具象的或可参考的处理方法。这时候,就需要有一定的“行权之道”:反于经然后有善者。祭仲是一个懂得经权互济的智者。读懂了祭仲这个人,或者更能明白孔子为何会有这样的喟叹:“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祭仲是春秋时期郑国的卿大夫,深得郑庄公的重用。庄公死后,祭仲立太子姬忽为国君,是为郑昭公。昭公的大弟弟姬突的母亲是宋国人,姬突联合宋国的势力,意图取昭公而代之。宋国首先诱捕了祭仲,祭仲被迫无奈,同意废昭公而立姬突,郑昭公闻讯,流亡他国。姬突即位,是为郑厉公。后来祭仲在郑国专权,郑厉公联合祭仲的女婿,图谋杀害祭仲。祭仲的女儿向其告密,于是祭仲先下手为强,杀掉女婿。郑厉公亡命他国,祭仲迎回了郑昭公。祭仲最为人诟病之处,就在废昭立厉这一抉择。臣子妄行废君,乃是非法之事,这是为《春秋》所责备的。史上对祭仲褒贬不一,司马迁在《史记·郑世家》里对祭仲阙而不论,然而在《太史公自序》里隐约地说上一句:“祭仲要盟,郑久不昌。”显然对祭仲应允宋国的要求有微辞。然而《公羊传》却谅解祭仲的行径,颂扬祭仲的决定,认为他符合行权之道,因为“祭仲不从其言,则君必死、国必亡;从其言,则君可以生易死,国可以存易亡”。《公羊传》认为,即使祭仲以死殉国,也不能保全郑国,甚至郑昭公也可能不得活命。而接受宋国的要求,则可以保存宋国,存活郑昭公,以俟来日复位。《公羊传》进而论道:“古人之有权者,祭仲之权是也。权者何?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权之所设,舍死亡无所设。行权有道,自贬损以行权,不害人以行权。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公羊传》对祭仲的肯定,或有可商之处,但这里的“自贬损以行权”,不“杀人以自生”,则是明确点出了儒门对权变者设定的最后底线。一旦突破了这条底线,则是正史里所贬斥的“乱臣贼子”。对于行智之人,儒门观其行而约束之,如提倡经权互济的同时,还强调“行权有道”、“自贬损”、“反于经然后有善”,内里的精神核仁,还是仁义两字。
《师说》唐·韩愈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邹按——韩愈是一个复杂的人。他自接孔孟之后,扛起儒学复兴大梁,抗颜为师,其言论多成为宋儒的思想源头。他的一句“孔子传之孟子”不免轻率武断,直接忽略另一大儒荀子。而荀子却是孔门传经最为重要的人物,汉儒之道,正从荀子而来。他对儒学,可谓有功也有过。但功过孰为大小,则不能轻易估量。这是体现在韩愈身上最大的复杂性。当然,此公身上还有很多让人费解的事情。例如他辟佛,但与佛门中人的交往暧昧不清。他说“人生如此自可乐”,但谀墓起来却又不亦乐乎。他与柳宗元的友谊似乎成了千古传颂的话题,但两人的交往却又像云中月镜中花,捉摸不透——他在祭柳宗元的文章中写道“非我知子,子实命我”;而柳宗元则在自己的文章(《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里,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愈”。但正是这么一个复杂的人,却对后世的影响难以估量。《师说》是韩愈众多名文之一。骈文是唐代文章的主流,但韩愈一反而为散体,并取得很高的成就。他的古文很有气势,也有法度,唐以后学韩的人多不胜数。苏轼在《韩文公庙碑》里说韩愈“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虽有过誉之嫌,但对韩愈的贡献形容恰当。不过,《韩文公庙碑》里没有提及一项,那就是韩愈对诗的贡献。韩愈写诗像写散文,为诗道别开一崭新面目。宋诗的脉络,可以一直追溯到韩愈身上: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没有“嘲风月,弄花草”,没有华丽辞藻,散体单行的文章方便于说理。韩愈文章学古,内容也阐发古人之道。《师说》里谈及的,便是师道的式微。这篇文章在今天仍然有极高的价值。然而韩愈所处的时代,师道其实还很昌盛。人们尊重知识,敬畏学问,事师如事父,这些传统一直绵延至清末。韩愈撰写此文,是在“先天下之忧而忧”。今天,教师仅仅被作为一种职业,不复传道授业解惑之任,而学生也仅为求得知识,而非学道,求得人格的完善与提升。现世的师生关系,往往如同一桩买卖,大家按照合同行事。即便如此,违反合同的事情还时常发生。如果韩愈复生于今天,看见师生互相对峙、质疑、嘲弄甚至相残的场景,相信他会“提笔四顾心茫然”。
《前赤壁赋》宋·苏轼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邹按——赋是要押韵的,留心此文的第一段可知。在宋代,尽管散体赋已经很流行,但还是有韵,只是韵押得相对较疏而已。历史上无韵之赋,屈指可数。苏轼的古文,有《韩文公庙碑》的纵横,有《前赤壁赋》的飘逸,有《刑赏忠厚之至论》的凝练,变化多端,格局宏大,窥汪洋恣肆之崖略,冠绝两宋,独标千古。他的诗词也在其有生之年声名远播,人人争诵。苏诗的妙处,自不待言。宋诗如果没有他,将不能与唐诗相提并论。但对前贤的作品“低首下心,敛衽无异辞”,无补于学古之道。所以我们以李杜等人的标准来看,苏诗也不无可议处。苏诗太像苏文了,不但句法相像,就连情感的浓烈度也类似。一个人在一篇文章里将“九死南荒吾不恨”的因由娓娓道来,会成为一篇优美睿智的名文,但如果在诗中表达这种观点,则显得有点浪费诗这一体裁。因为诗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浓烈的情感。这对苏轼来说,无可指责。如果不是旷达的生活态度,多舛的命途将会连他的“黄州惠州儋州”的待遇也要剥夺。苏子这一存世的智慧,后世无论得意还是失意者,都纷起学之。但苏轼无论是身处逆境还是顺境之中,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后期的他,处世方式近庄,然而在知识的进取方面,却丝毫不会停滞。这个世界没有仙乡,但文章里有。《前赤壁赋》就是这样的一篇文章,它向宇宙提问,有穷无穷之话题,永远让人思渺然。一连串如梦似幻的想像,让人似乎堕入一个梦境,这个梦境庶几近于《庄子·逍遥游》里的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苏轼的精神气脉,得益于庄子甚多,此亦不待言。“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正是接《庄子》里的大年小年而来。在这篇名文中,苏轼高旷的人生境界全出,他对彻底的个体自由追求之精神,也跃然纸上。对照他坎坷的人生来看,这种精神何其可贵!
(明日推出“金声玉振”内容解读之五:信)

家有春夏 发表于 2011-12-16 19:15:50


“金声玉振——中华人文经典朗诵会”内容解读之五
信:言而有信
特邀点评嘉宾:邹金灿《论语》信近于义,言可复也。【今译】:与人有约信,当求所约近于义,始可践守。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今译】:我每天常三次反省我自己:我替人谋事,没有尽我的心吗?我和朋友相交,有不信实的吗?我所传授于人的,有不是我自己所日常讲习的吗?
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今译】:与朋友相交,言而有信。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今译】:钱穆:人类若相互间没有信心,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杨伯峻:做为一个人,却不讲信誉,不知那怎么可以。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今译】:君子把义来做他一切行事的本质,又把礼的节文来推行,把谦逊来表达,把诚信来完成。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今译】:天冷了,才晓得松柏树是最后落叶的。
——以上今译,最后一条摘引自杨伯峻《论语译注》,其余摘引自钱穆《论语新解》。其中,钱、杨二公关于“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的解释有不尽相似处,特并举以备有心人。
邹按——《说文》:信,诚也。对于单独的个人而言,信之一字,含有具备信义之意。这也是我们今天理解“信”字的最普遍的一个维度。关于信义,大家不难想到尾生。这是先秦时期的一个小人物。他与一名女子约会,女子姗姗来迟,但洪水却无情地扑至,尾生抱柱而死。这对于尾生来说,是一件大事,但对于历史长河来说,却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尾生却仍然被史官载入史册,可见古人对信之重视。从个体的人往外扩开,信之一字,则要求我们要拥有信任的能力,在今要相信他人,对昔要相信古人。“相信他人”,并不难做到。在“相信古人”这一方面,中国人在1919年以前的数千年内,一直都做得很好,那时候的人们不需要对祖宗惭愧,因为他们并没有丢掉先贤传下来的美德和知识。今人在对古典的学习中,大概很少不被牵扯到信古与疑古的冲突中。对古人的信与疑的冲突,尤其是对孔子的信疑,在近世显得更为突出。清末朴学殿军章太炎先生,也是民国的开国元老之一,他在1906年发表《诸子学略说》一文,认为“孔子问礼老聃,卒以删定六艺,而儒家亦自萌芽……虽然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把孔子说成欺世盗名之徒,学得老子的东西而欲逢蒙杀羿,要加害于老子。老子惧怕,而“孔氏之徒遍布东夏”,想发一言而不可得,于是不得不西出函谷关,躲避杀身之祸。老子经此“奇遇”,便有了《道德经》一书。鲁迅是章太炎的弟子,他曾将这个故事敷衍成一篇小说,名字叫《出关》。但他将乃师的这一说法保留意见,称之为不一定的事实。1921年,史学大家柳诒徵先生在《史地学报》创刊号上发表《论近人讲诸子学者之失》一文,批评章太炎诋孔的学说,认为章太炎的孔、老猜忌之说,“是直不知老、孔为何等人物,故以无稽之谈诬之”,流毒匪浅。章太炎读到这篇文章后,发表公开信向柳诒徵致谢,自述《诸子学略说》是自己“十数年狂妄逆诈之论”,后悔“前声已放,驷不及舌”,表示自己“中年以后,古文经典笃信如故,至诋孔则绝口不谈”。尽信书不如无书,同样,尽信古不如无古。章太炎和柳诒徵两人的这一段掌故,正好说明了,学问人生,有信有疑,但如将一个疑字推向极端,所闹出的不止是“大禹是一条虫”这样的笑话,更有信仰缺失,世情堕落的境地。章太炎在信中敦请柳诒徵多为后生讲学,足证他对世情之忧心:当一切都被消解的时候,人群将无异于兽群。人而有信,说的不止是一个人有信用。往更深层次去理解,是要有“信心”。此处“信心”二字,用钱穆在《晚学盲言》里的说法,是信任、信仰之心。所以钱氏解读“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为:“人类若相互间没有信心,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是侧重于信任、信仰之心而言。将信推衍为信念、信仰,是更深一层次的阐发。人有信仰,其心自淳,其情不诈,“与朋友交,言而有信”的信义,自然而发。然而信仰又未必一定要以宗教作载体。儒门精神之一种,是“祭神如神在”,对于涉及信仰之事,一是存而不论,二是敬而畏之。其之于信仰大抵可从“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里寻迹。对于这一句话,一个曾经流行的解读是儒家给人枷锁,只能禁锢人的思想,使后人缚手缚脚,无法超越前贤。这是一种预设立场的解读,因为儒门在敬道重义之外,还有崇优,如果这种解读成立,那么它无法解释孔子“后生可畏”这一句话。儒门信仰并不幽眇难触,“立己立人”四字足可尽之。
《幽兰操》唐·韩愈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邹按——《幽兰操》又称《猗兰操》,是古琴曲。操是指琴曲名及演奏方法,如《箕子操》、《龟山操》,还有蔡邕的《琴操》。相传孔子最先写下《猗兰操》,其辞如下:“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谙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写作的背景,被认为是孔子周游列国而不被重用,同时面对着年迈多病的境况。语句质朴易懂,与汉朝古诗的风格相似。有可能是某一位贤者根据孔子一生的遭遇,托孔子之名而写。这首《幽兰操》引起后世许多人的唱和,韩愈就是其中一位。相比世传作者为孔子的《幽兰操》,韩愈的和作力道稍弱。原作有一种历尽世变之后的深沉感慨,而韩作则淡泊自守的味道更浓。但两者同样都焕发出一种执道独立之昂扬气质。韩愈以承继儒学道统为己任,曾因上书皇帝,极力反对朝廷迎佛骨而差点被处死。他的出现对于宋儒来说非常重要。宋儒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气概,多多少少有着韩愈的影响。古人讲求道德、经济(经世济民)、学问三体完备,缺一不可。宋儒心性之学衍漫在元明,又历经胡虏乱华,朱明无道,学风渐行空疏。那时候的人们都喜谈性与天道,说良知,独不笃力读书。明儒更有一天时间里半天拿来读书、半天用于打坐的风气,有了道德,没有学问,更无“经济”。于是明亡之后,这种风气为当时的魁杰之士如顾炎武、黄宗羲等人所痛斥。到了清代中叶,文网日密,乾嘉朴学占据主流,大家喜言考据,矫宋儒之弊过甚,鄙薄宋儒渐成士林所尚。流风之下,道德开始沦落,人心不再淳朴。就连朴学大师段玉裁晚年也说:“专言汉学,不治宋学,乃真人心世道之忧。”从孔子到司马迁,到韩愈,到范仲淹,到顾炎武,这些儒门标杆式的人物,哪一位不是刚阳有道之人?现代人们嘲笑古代文弱书生,但在儒门正流之中,你找不到这类人物。
《晚春》宋·王令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邹按——这首诗又名《送春》,所谓三月,指的是农历的三月,时令上属于晚春了。诗的前两句,是说花落了还会开,燕子飞走了还会来。随着时令的转换,天地间的一些生物,都有着各种不同的轮回,以适应天道。独有杜鹃不肯随春而去,夜半仍旧泣血啼叫,希望能将春天留住。然而东风能唤回来么?显然不能。但更显然的是,不能坐实地去论诗。杜鹃的执着信念,是这首诗想要表达的。此诗作者王令,就是这一只“杜鹃”。王令是一个异人。他拥有很多人无法具备的人生境界:不参加科举,要“读书学古”,以贫贱为业。但另一方面,世俗的事情却又将他逼迫得喘不过气来。他五岁时就已经没有了父母,十几岁就不仅要养活自己,更要奉养寡妇姐姐。他将自己的贫贱生活反映在诗文里,读来令人凄然。但王令却并不是一个自哀自怜的人。年少的他,就已经敢于当面指责他人不符合道义的行为。长大后作诗属文,也劲健有力。他的诗写得很有特色,用字往往试图追求一种“刺眼”的感受,也就是古人评议诗文时所常用的“语有沙石”。例如他有名的两句诗“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首句的“屠”字,就用得很别致。也正因为气盛而易折的缘故,王令只活了二十八岁,就弃世而去了。王令的这种生活态度以及遭遇,就是属于典型的“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例子。他那颗向道之心值得人们赞誉,但其过于刚直的态度,却不能成为后人学习的标杆。在任何年代,都没有可能让每一个寒士皆得晋身之道。野外总有一些“遗贤”,在劬劳辛酸地活着。所以像王令这样的士子,其实为数不少。清代的汪中就是其中一个,他也是一位敦古笃学的士子,学问做得很好,骈文写得更佳;其经历也跟王令相似,都是不肯仕进,坚持自己的求道理念,试图垂言于后世。王令的诗文得以为后世见知,有赖王安石对他的称誉。王令去世之后,王安石写过《思王逢原》的诗,其中一首是:“蓬蒿今日想纷披,冢上秋风又一吹。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惟有故人知。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逢原是王令的字。王安石和王令的气质接近,都是狷介刚直之士,所以他会慨叹“微言惟有故人知”。正因为过于狷介刚直,未能执中而用,造就了两人的遗憾——王令早逝,王安石轰轰烈烈的变法以失败告终,同时将大宋推向深渊。王安石变法的历史功过,大可交由史家评议。但他和王令在生命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坚持信念之气力,则垂法后世。
《三字经》(节选)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邹按——《三字经》僭用了“经”的名字,却没有经的内容。名不符实,言不附行,最能引起争议。首句“人之初,性本善”就是一个非常值得商议的话题。我们都知道,《孟子》的理论皆从性善而发。然而,对人性作最好的猜测,是否能导致最好的结果,则是一个诡异的问题。正如极端强调平等的思潮往往产生极权一样,极端强调性善的理论是否会导致人群往恶的方面进展,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西方人说恶之花,认为人有原罪,却最终催生了有限权力的政府。不知是幸与不幸,我们还有荀子。同样是孔门再传弟子,但在人性的本质方面,荀子与孟子唱反调,他强调人性本恶,所以需要不断善化、提升。这种观点不好听。尤其是一个“恶”字,让人看了心里不舒服。然而,这个世界总有一些很难听的话,却又往往是最有道理的。一些善意的话,却往往导致最坏的结果。所以评判历史人物,对之作动机猜测往往没有任何意义。关于这些问题的讨论,民国著名学者潘光旦先生曾著《生物学观点下之孔门哲学》以及《孔门哲学的又一方面》两文,系统地阐述孔、孟、荀三人的哲学观点,深刻独到,为近世独有。总体来说,《三字经》可以一读,但不必对它过分推崇。古人在识字之后就开始读四书,进而读五经。对于四书五经,他们并不只读白文,而是连经典注疏也要诵读。如清代大儒戴震,能背十三经原文及注,可以背出一部分疏。所以,古人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百三千”这些初级读物上。但是,这些初级读物的作用也不可磨灭,毕竟这个世界总有那么一些桥梁,你走过之后是不需要再往回走的,但它不可或缺。《三字经》似乎仍然不能偏废,或者是这个道理。(连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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