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春夏 发表于 2012-1-24 17:28:26

龚鹏程先生国学论述

本帖最后由 家有春夏 于 2012-1-24 17:42 编辑

按:转发龚鹏程先生关于国学的一些相关文章与论述龔鵬程:有朋友來網誌勸我開講《論語》。我已說過了,不敢造次;因此要敬謝抬愛。且《論語》言近旨遠,就其言說層面看,其實也沒什麼太多可說的,主要是體會。如云「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字面誰不認得?有何可講?勉強要講,就只好在「學」字、「習」字、「樂」字上翻來覆去做文章,訓詁、引申、辯難,吵來吵去。可是學習之樂,豈能由此得之乎?況此語彷彿孔子自說自嘆,故親切動人。我人述之,舉以教人,則變成了格言規範,聽起來就像教訓,誰樂意聽教訓呀?可見講這書是難得講好的,不是學究氣太重,就是一副心靈導師狀,再不就要抬槓。你說「人不知而不慍」,我就偏說應當推銷自己,讓人家知道;你說「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我就偏說法治重要。如此如此,雖矜新解,不是反成了笑話嗎?

   當然我也還是要講說傳述孔子等人之學的,不過,聊示門徑,非敢代聖立言。去年剛寫完《國學入門》,自序一篇,附於後,有興趣的朋友看著玩吧!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2808ed0100097f.html

《國學入門》自序龚鹏程
  我寫這本書,有些緣故。
  一是近年北京、南京、武漢、人民諸大學紛紛開辦國學院、國學研究所、國學班、國學營;社會上各類國學講習機構與活動,更是不計其數,而其實皆無教材。唯翻印八十年前梁啟超、錢穆,或三十年前台灣杜松柏、朱維煥諸先生之作以應時需而已。舊作不廢江河,當然該重印;但無論語言、材料、觀念,現在似乎總應有一本新的作品才好。
  其次是我自己對於做學問,有個基本看法,那就是什麼都該由國學傳統中發展出來。故國學非一門專業、一個科目,而是各種學問之土壤。這個道理,本不難懂,也絕不會錯。但只要一說,立刻就會有無數不知學問為何物的妄人來亂嚷嚷,說是固步自封啦、文化保守主義還魂啦、遺老復辟啦、不能與世界接軌啦、西學才能救中國啦等等等。此輩對中國學問根本未嘗究心,固然是不懂的;他們對西方學術之發展,又何嘗有所了解?試問:西方學術之發展,難道不是由其文化學術傳統中生長起來的?難道竟是切斷了來搞,或向中國借來的?
  還有些人則不斷質疑:國學範圍如此浩瀚,皓首尚且不能窮經,想把國學都弄通了,再以此為基礎發展出一些東西,怎麼可能?
  欸!有什麼不可能呢?不說別人,我自己就淹貫四部、博涉九流、兼綜三教。這些話,聽起來像是自誇自炫,其實一點也不。以我之魯鈍,做到這一步,也不過就花了三幾年工夫。在我大學時期,便已把國學諸領域大抵摸熟了,掌握了中國學問之大綱大本,此後不過漸次精修,並與西學新學相孚會、相激盪、相印發而已。前輩學者,如康有為、劉師培、章太炎、王國維……,誰不是這樣?皆不過二十許歲,於國學皆已通曉,且亦不妨礙其吸收西學。以後因機觸會,賡為發皇,工力之積,固然遠勝少時,但若說國學非皓首不能究知,則天下沒這個道理。
  其中關鍵在於:通曉國學,重點在通。淹貫四部三教九流百家,打通文史哲及社會學科,正是通人之業。通人不是什麼都懂,天底下沒這種人,更沒這種需要。通人只是通達博雅,故在知識與心態上可以通貫地去掌握事理。做學問,精力和時間,大家都是一樣的,天資尤其相去不遠,可是入門路頭不同。為通博之學者,略沈潛,即能致廣大而極精微,成為通人。走專家狹士一路者,則終究只能成為專家狹士。專家狹士,對於自己花了那麼多氣力才終於在某個領域裡稍微有了點知識,既自卑又自負,根本不相信有什麼通人竟能在極短的時間裡通貫他們那些專業。夏虫不足以語冰,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幸近百年來之學風,趨新騖外,國學頗遭鄙棄;為學又貴專業,而不知天地之大美、學術之全體大用。以致一種寬易博大的治學之道,反而甚為寂寥。偶欲從事者,亦以為必是荊棘榛莽之絕學,非有絕大願力,不敢問津。
  其實此道甚為平易,聖賢教人,本來如此,今人自己犯糊塗罷了。我偶得師友護惜,於此稍有所見,自然就常想略述心得,接引同道,共窺國學之堂奧。十六七年前,與林安梧等人遊貴州龍場驛,訪陽明書院時,安梧即勸我好好聚生徒、講國學,傳此一路治學方法。
  然傳道之機緣一時尚未具備,倒是獲得了創辦南華、佛光兩所大學之機會。當時集資募化的星雲法師,與我本不相識,或問為何請我來辦?老和尚都說:「仰慕,他是個國學大師啊!」其實那時我也才三十多歲,長者厚意,聞之不無感奮,於是略依通識博雅之義,以為規擘。制禮作樂,講習人文;並根於國學,發展出許多新學科。一時震動,以為能稍復古代書院之舊。社會觀聽,不無興發,教育部亦迭有獎勵。可見這個路子,在現代教育體系中仍然是能發展的,如何發展的制度規劃,亦經試驗而頗見實績。在未來教育史上,當可有一席之地,較昔年北大清華之國學門更?得研究。因其規模意量皆較宏闊,制度性之建構也多得多。
  只不過,世緣變滅,人事不恆,我既卸任,其風或漸消歇。凡事之因人因勢者,大都如此,本無足怪。但亦可看出這種制度性體制化的國學建構方向,似易實難。今人所辦國學院,規模雖遠不能跟我當年的建制相比,但也是難的;即或辦成,亦未必久長。反不若仍如孔子般,隨機講學,輔以著述,也許還能形成較大的影響。
  甲申以來,遊居大陸,頗肆講席。在北大及珠海聯合國際學院所講,已輯為《中國傳統文化十五講》。在首都師大所講,則寫成了這本《國學入門》。當時是首師大開設了一個實驗班,命我為新生講說國學的入門之道,共十講。後來在武漢大學,也講了四講。今年在北京師範大學,我又開了個新國學講座,凡六講。三者併起來,略有損益,做為「門徑篇」。再加上一些評述民國初年國學家及國學教育的文章,做為「登堂篇」,合起來就成了此書。
  因此,綜合地說,寫這本書,一方面是應時代之需,一方面是消個人之業。國學是我的緣,也是我的業。是我的力,一切力量的來源;也是我的願,願昌明其學於天下。作此小書,略述門徑,雖不足以宏闡整體國學之綱維與精神,起碼為之盡了點心力,我自己是很欣慰的。
  本書既然原是講稿,便希望它真正達到接引的功能。門徑篇凡十四章,分四個部分:(一)前三章,談國學的名義、材料與方法。(二)四、五、六章,講基本語文能力如何訓練,介紹文字聲韻訓詁的知識與觀念。(三)七、八、九、十章,說經史子集四部概況,及運用其文獻之方法。(四)十一、十二、十三章,論儒道釋三教之歷史、內涵及研究法。十四章是補充之餘論,亦是總說,談治國學者的精神意態。
  各章講說,自然都只能針對各別領域,例如儒、道、釋,或經、史、子、集;各章又各有主題,看來不甚統屬。但我切望讀者能通貫地看,時時想到我前面說的:治國學須有通識,亦在養成通識、成就通人。知識總是分門別類的,但讀書的卻是個人。人的知、情、意,必然整合為一體;其知性知覺知識,來源雖繁,門類雖別,亦仍是內在整合於人的。讀書人焉能捨己徇物,依從外在知識分類而忘了自己呢?
  學者又當知:博學之道,重在精神心態,不是知識上的不斷相加。致知求學,亦非要做個技術性的學術工人。否則東談一點西說一點,獵時名而昧大道,豈不哀哉?
  以上十四章,介紹基本材料、知識與方法,是拆開來說。一項一項、一類一類。「登堂篇」倒過來,藉評述民國初葉國學運動之人物與教育,來看其中蘊涵之各種問題。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王國維、胡適、馬一浮、陳寅恪諸人,或講說國學,或開列相關書目,都聲譽宏著,影響深遠,是研習國學者重要的導師。但這些導師,這個如此說,那個如彼說,其持之有故之故,言之成理或不成理之理,到底何在,則不能不再略做些分疏、略有些辨正。通過這些討論,治國學者方能算是登堂了,可以窺見堂奧。此後漸修,不難入室,得睹宮室之美矣。
  本書為初學者說法,因此寫得較為簡飭,許多問題僅是略陳線索,未予展開。讀者若欲進階,則每一篇我都有相關之專論或專著可供參考,可以自行找來看。當然,為學貴自得,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孟子曰:「子歸自求之,有餘師矣」,諸君未來進境,豈我所能測度?我的這些言說,聊當津筏可也!

dancingsnowliu 发表于 2012-1-24 17:33:21

拜读了呵呵谢谢楼主

家有春夏 发表于 2012-1-24 17:56:13

學詩記事龔鵬程   我是一九七三年考入淡江文理學院的,在詩方面,除了王甦老師的《詩經》、傅錫壬老師的《楚辭》、傅試中老師的《詞曲選》等課之外,還另有些其他的經驗。
  一般大陸朋友想到台灣,或許會以為那乃是海外荒陬,文教聲華遜於內地。其實不然,台灣詩社傳統甚盛,李漁叔先生《魚千里齋隨筆》卷下《略談詩鐘》說:「自來台灣,每見人竟日為詩,深以為奇」,即指其事,風氣蓋猶勝於當時大陸諸省。而詩社中多作詩鐘,尤與大陸各地不同,故李先生說:「亦曾至所謂擊缽吟會作壁上觀。大抵當場出題、限時繳卷,與會吟客皆瞑目搖首,咿唔有聲,其所作以詩鐘為最多」。擊缽與詩鐘都創于閩而盛於台灣,李氏所記,正表現了一位大陸來台詩人對此現象之驚異。
  李先生來台後很快就融入了台灣詩歌傳統,參加臺北“寄社”後亦頗作詩鐘。《隨筆》中有專文述論,後更擴大寫了《三臺詩傳》一書。曾見其與王符五先生一函說:「頃奉惠書及鐘聯,深為欣佩。各聯才思功力並勝,唯次第錯誤。特飛函奉達,即乞改正。於十八日午後專人送政院機要室方子丹先生收。此次佳卷如林,得吾兄入社,定當奪錦。」又詳敘作法曰:「每唱曰聯,鐘眼為百、生第二唱,花、曰第六唱。弟有『則百符允男子夢,此生當現宰宦身』『空翠撲簾分日色,亂紅飄砌減花光』二聯,質之吾兄,以為如何?又,百生二唱須注意,不能以三百五百八百等字對一生半生,因上聯兩數字,下聯一個數字,謂之三腳,犯規,乞留神。各卷俱將印好,先送閱,約於十八後可發出」。可見先生曾在朋輩間推廣此道,邀集社課,而南來騷客於此尚不熟悉也!
    李先生是教我詩選課的張夢機先生之業師,王符老則是張之淦(眉叔)師命我去拜謁的前輩,承他不棄,給了我許多資料、告訴了我許多掌故,連周棄子先生的詩稿也是他抄給我的。棄公下世之後,利用這個抄本才編出了棄公的詩集,因此我一直視之為師長,甚為感念。他家世與陳蒼虯有舊。曾作〈帥南以所藏蒼虯年丈牽牛花詩稿墨蹟屬題,摭拾舊事,遂成七絕句,百感蒼涼,不自審其支蔓也〉等詩文略述其事。我大四時研究晚清詩家,故常專程去請教他。
  李漁叔先生我卻無緣親炙,其行誼及詩文僅由夢機師處知之。夢機師篤守詩教,連字也學漁叔先生的瘦金體。我大二時,詩選一課本由劉太希先生講授。先生時已自星洲香江倦遊歸來,刊其《竹林精舍詩》,殆欲隱居林下,優遊卒歲,故辭去教職,由夢機師代之。師以高步瀛《唐宋詩舉要》為教材,所授詩法,大體可見於其《近體詩發凡》。嗣後則以韓愈詩為主,講授古詩聲調。督詩甚苦,勤於批改,往往能一字見精神,如我有詩詠寒夜:“舊塔簫聲霜氣老,蛛崖霧色月輪高”,師改為舊塔簫沈、巉崖霧盡,這才像詩了。
  這時,我在六朝詩方面還另有功課。原因是申慶璧老師替我申請到院長張建邦先生之繼母張居灜玖女士的獎學金。這個獎金十分特殊,須提交一份研究論文。這在那時,可謂創舉。我擬的題目是謝朓研究。申老師不研究詩,他只是創造機會來幫我,故具體該如何進行寫作,我得徵詢別的老師之意見。當時申師在院長秘書處辦公,與白惇仁老師同掌校務文書,因此我便轉而去問白老師。
  師乃香山後人,時正做《詩經音樂文學研究》,有函示我:“臘鼓催歸,傳來仁里之郵。竹箋寄語,知有登灜之作。以英髦之雋才,為永明之詩論,獨步淡江,可為預卜。餘維詩中排偶,肇於靈運;近體格律,啟自玄暉。倘或敷陳篇幅,則可上溯魏晉之源流,下逮唐宋之變化。或欲執其精要,則當注重其格律與意境,比較其衍聲與用韻。冠以謝氏家學之淵源,繼之以玄暉之身世環境與思想生活,結之以繫年與評騭。承遠函以相問,聊草簡以為酬”。
  我依其指示,擬妥綱目後再請教他,並詢獎金如何申領,他函示:“吾棣著作體例雖紹章汪,假以時日,當能超越。獎助經數度催詢會計部門,云已列開傳票,惟迄未見通知。一瞬過年,此一般會計部門之通態,滋可喟也。年後吾棣回校,可到系中一問。若無消息,可來我處,相陪到主管處室洽領並面謝張院長也。”這類函札,不但可見他對我的教誨,他們那一代人對學生愛惜如子弟、敬重如朋友家人的態度,也躍然紙上。“溫柔敦厚,詩之教”,這不就是了嗎?措辭之雅、書跡之美,猶其餘事也!
  在此之前,我還選修過萬心權老師的杜詩課。課用《杜詩鏡銓》為教本,但時時須參考仇兆鰲《詳注》。例如考試時他會問:“客至、賓至兩詩之意境有何不同?試就楊倫所論說明之”或“新安吏、石壕吏與潼關吏,構想及寫法不同,試就所見說明之。仇兆鰲曾引敘胡夏客指出三吏三別中所表現之特點為何?試就原意簡述之。”“新婚別中,君字七見,誠就仇滄柱所言說明之。”此類題,既須綜攝古人注杜之見解,又須自具心得,頗能開拓初學者之心目。一些老杜遣詞用字之精妙處,他也不忘提醒我們注意,因此他也會問:點水蜻蜓“款款”飛、縣小“更”無丁、士卒何“草草”、園廬“但”蒿藜,這些字詞各該如何解。此外,他還要我們思考一類較大的題目,例如,“世稱杜甫為詩聖、詩史,各何所依據,試分別說明之。”我那時才大一,對此當然還不能掌握,但此一問卻形成了我的問題意識,後來我寫了許多文章討論杜甫為何是詩史,教授升等論著亦是《詩史、本色與妙悟》。
  讀唐宋詩、杜詩、韓愈詩並研究謝朓,使得我的校園生涯與詩愈來愈纏綿難解。而這還不算什麽,令我更為投入的,是李商隱詩。
  李商隱,是我的神秘友人。我從小就認得他,但不相熟。大三那年,張眉叔先生來淡江教書,原開歷代文選,那年忽願教李義山詩。聞風而至者,在開講當天,真是擠破了屋子。不料張老師的長沙話鄉音極重,幾乎完全無法會意,講詩又先辨析唐朝的政局官職。同學等既乏此等素養,又苦於鄉音無法領受。天氣酷熱,張老師揮汗如雨,對滿座學生亦大不習慣。結果一堂課下來,學生全走光了,只剩下十餘位稍知滋味者,繼續與先生在空曠的教室裡共同品賞義山詩。
  老師舊學深厚,講詩尤為透闢,因為他自己就是位傑出的詩人,詩心相映,又熟於史乘,隨口指點,或取唐宋諸家詩相印詮,殆如空裏花開,曼妙非常。同學歡喜讚歎,而莫能窮究其底蘊。
  師用馮浩注本,然隨處諟正,多所補充。我自己用中庸出版社所編,彭醇士先生題耑的《分類李義山詩集》,兩相對照,并旁蒐程注、紀批、張譜等相參證,更覺醰醰有味。一本詩集,被我讀得韋編三絕,眉批夾注皆滿。
  李商隱,只是個歷史人物,其詩未必真屬生平自供,故詩中的幻影,未可遽爾視為真形寫真。但這不妨。他對我而言,是真實的,仿佛我有一極熟之友人,即名李商隱。我不但曾見他一生經歷行事,更曾與他把臂轟飲、深宵劇談,於其心曲隱衷,完全能夠瞭解。而且這種瞭解,不是像我們瞭解身邊密友般的瞭解,那是客觀的,是對我們身外一人之瞭解。我對李商隱的瞭解卻是一種內在於己的瞭解。我自己在成長中,不斷加深了我對世界的認識、對生命的感知、對歷史的覺察,我對李商隱的瞭解就不斷改變、不斷深刻。甚至可以說,我是透過李商隱的詩(我所瞭解的李商隱詩)來陳述我對世界與人生的看法。那些詩,似乎也可以說就是我作的。
  後來到大四時,汪中先生在師大開講李商隱詩,我每週也由淡水下山趕火車到台北去聽。報考研究所,師大所考專書項目中原本沒有李詩這一門,我拜託李爽秋老師設法,師大也就果真替我增列了。我能考上,就靠李商隱詩這科多拿了許多分數。我與李商隱情分之深,可以概見。
  某年,公共電視準備製作個介紹文學的節目,邀師大一些先生們商議,決定每人寫一篇詩人傳記,以供編寫劇本。我當時雖還很少寫有關李商隱的論文,但大家都覺得本篇非我莫屬,我也如此認為,所以就答應了。稿成後讀了一遍,感慨萬千,難以為懷。遂將這篇傳記權充抒情散文,收入我自己的散文集中。
  據我的理解,李商隱一生徘徊於仕與隱、政治與愛情之間,既找不到歸宿,想衝破,又辦不到。所以他的詩最感人處,就是顯示了一個人在生命流轉中承受煎熬、糾纏往復的歷程。他對人生非常眷惜,所以說:“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宿駱氏亭)。縱使荷花枯了,還不肯殳除,為的就是想留來聽雨。有這樣心情的人,才能品味人生。但是,他的人生滿是悲傷。這也許是因他的遭遇較為不幸,也可能根本就是其性格使然;因為對人生太過有情,以致觸處感傷,如《暮秋游曲江》詩所云:「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這種人,在撿拾落花之際,會覺得「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即日)而這其實也就是他在把看人生時的態度。有情,卻也無奈。
  這是中國詩人第一次如此表達對人生的深情與無奈。而且,是幽細地、寂寞地、清冷地、惆悵地品味這種深情與無奈。他那種對人生「重吟細把」往復沈吟品味的態度,也帶出一種懷舊憶往的氣氛。重吟細把,而又發現人生「真無奈」,更會予人感傷,如<嫦娥>詩所云:「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沈。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在沈靜、寂寞之中,重吟細把,華年往事,觸緒紛來。回首檢點人生是是非非,碧海青天,可能涵有許多傷痛、悔黯,以及悵惘。這種苦思華年的心情與氣氛,使得他格外迷人。他的詩,往往令人覺得朦朧,大概也就是因這種人生迷離、曖昧,又飄忽、無奈之感正浮漾於其間吧!
  我一邊上張老師的課,苦苦思索李商隱的心境,一邊就把自己作的詩送請老師指正。他並不徑為我改訂,而是批抹刪削了一通後還給我,說:“就所標識未臻妥洽處,更推敲之。古人詩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子歸而求之,有餘師焉。自行改定後,仍盼送閱!”
  事實上,當時我的詩太差了,根本不是改動幾個字詞就能起死回生的。所以老師批語每云“太率”“率”“屢失粘”“不對稱”“此等語最忌”“古體不可如此纖仄”等等。待我細加礱冶之後,他才又替我調整字詞、改換思路、指點方法。
  例如他說:「昔李越縵謂湘綺但粗解腔拍而已。文人相輕,雖往往而然,然腔拍實古體極重要者,體段、節奏、音調、辭采,胥於此尋之。熟讀古人名作,為不二法門,捨此更無他途。意古、氣古、辭古,先求不落唐以下韻調。摹古能運掉自如以後,再放,初桄不能不窄也。劃槓處,皆失古意者。選體詩甚重要,無論將來是否取徑於此。凡學詩者,皆不能不於此下一段工夫,老杜云:'精熟文選理’須細考」。腔拍,其實就是種語感。五古跟五絕、五律之不同,就在這種語感,否則都是五言句,何以別之?我當時雖做著謝宣城詩研究,但對六朝詩之語感掌握其實仍不準確,故老師云云。
  老師又說:“古體今體,句法不同,決不能雜律句。換韻、轉韻,需多熟讀昔賢名作,細心參會,不宜遽爾學步。空靈飄渺,一結邈然,是五古高境,然偶失分寸,便即顛躓,自來作者不敢輕試。改筆接綴數語,恒蹊熟水,自落凡近,但能與起筆及中幅呼應,機局亦可圓緊,亦非悉是蛇足鳧腔之類。飛行絕跡,非一蹴可幾,初學不能不熟於常法也。目前須注重之點:一、體段,二、字面(合句法),三、聲調」。
  七古,老師說:“七古最難作,每每氣力不到。此作宜刪減。改甚費,且亦不必於君有益,望自行約縮,總以用心直寫實寫為是。曾記某雜誌載曾虛白先生游天目山一文,亦歷述登陟險壁之事,寫來驚心動魄,令人有真實感,譜之為韻文,亦自是一奇。如雜湊橫堆,便成疥槖駝矣。”這是指我一首遊皇帝殿的七古,他認為囉嗦且堆湊,故告誡我“不可擬於不倫”“不可趁韻強押”“不可堆字堆典”“不可多借比”“此等必須直寫實寫,乃能長筆力”“千萬不可堆垛”。又說:“山水詩,已是熟題,欲求出色,大難。古人中,謝靈運、韓、蘇、李、杜、楊萬里,略及陸,此數家路數法門需熟參。”
  他講的是七古需有對景白描的手段,才能寫真情、敘實境,不陳陳相因。至於腔調,他倒是覺得我還孺子可教:“音節諧暢,僅數處微啞。此極可貴,有人作詩數十年,七古尚不能入調,所以為才難,勉之!”其實,這不是我有什麽才,因夢機師教韓愈詩時已詳述了清朝王漁洋趙執信翁方綱諸家的古詩聲調譜,故我曉得注意及此罷了。但老師愛護我之情,溢於言表。
  律詩,老師說:「律詩貴廉悍。廉謂寡取,悍謂深入,決不貪多,不可雜湊”。 “不要雕字,不要愛浮響。多讀,讀整篇,現在不要讀散句。可以高調,不可空調。詩,製題須雅潔,今人多不講求,每每俗冗取厭 」「詩不宜太著題,亦不能完全不著題。原作除第二句外,皆自說自話,與寄友人無關。初學扣題需緊,寧失之於拘滯,最要守法度。轉折用虛字,不宜多置句首,位置須多變化,初學能少用轉折字:由氣、由意以求其轉換更易見功。趙吳興謂詩要做實。少用虛字,似做實之一道。七八氣索,青年不宜如此。七律宜有高調。高調自難,勉求其無衰薾蹇窘之態,則宜時時有此用心也。高調非以客氣為浮響之謂,其說可參《石遺室詩話》。此書究心宋詩者宜一讀,尤以上半部為佳。元遺山云詩要字字作,寸步鬆懈不得。此最精要語,須深會」。
  這裏講製題、講高調都是很重要,亷悍一語尤為秘鑰。轉折語,則是詩中用「稍從」「只教」「特地」「坐知」等語來轉意的,老師雖是宋詩一路,但對此卻不以為然,故引趙孟頫語以糾之。趙語在明代被謝榛等七子派奉為圭皋,視為唐宋之分,師轉用之,卻足以藥學宋詩者之病。
  但實字也須講究,老師說:「偶尋纖仄之境亦自不妨,但不可耽溺受病耳。中四句用實字須錯綜,位置齊同,便成滯相。表顏色字亦不宜太多」。
  章法方面,則師云:「第六句跌宕作承啓關鍵,此雖舊法,不可不熟,特用之需靈活,不可落窠臼」。又說:「時、地、事、人均不可歧互。唯純粹抒情或借為象喻者可打破文法或邏輯之規律。此作為敘事,決不容彼此衝突」「凡屬象喻,宜求若顯若隱,使人似有意脈可尋,過隔過晦,則將渺不知其所指矣。此惟深參玉溪涪翁兩家為能深入自得,吾子勉之!」
   絕句,老師同樣強調製題要簡潔,說:「坡詩長題與題序,非有嚴別,殆不盡可從。杜詩題序,亦不必效,語甚蹇澀也。有清諸名家,製題俱簡古有法,漁洋尤雅飭」。
又說:“定庵絕句,別具一種趣味,但不可輕學”“字要錬,但必須力避詭異。出人意表而自在意中,乃為佳耳。錬字又不如錬意,意思貴曲折深邃,但字面不可使人費解。今體詩不宜用冷字、僻典。隨園有句云:偷將冷字騙商人,意雖傖俚亦為可戒也」。
  如何胎息古人?老師說:“龔定盦詩『瓶花妥帖爐函定,覓我童心廿六年』,甚可味也。蓋亦胎息『青燈有味憶兒時』句也」,建議我某些詩境可由回憶童年入想。某些詩境,例如春夜遙聞溪聲,可由唐人詩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涉想。形容山中柏氣,可參考東坡詩:「旃檀婆娑海外芬,西山老臍柏所薰。香螺曉靨來相伴,能結縹緲風中雲」。煮茶,可用八指頭陀詩意,說:「自買靈芽帶月烹」等等。又說:「自覺不穩,即可不用,作詩不可強求使事」。
  一題數詩的作法:「一題數詩須特別注意各詩之聯繫關係,即須數詩為一通體。講求章法,決不可雜亂無序。且諸作意蘊不明,更宜先求醒豁」。
其指點詩法,大體如此。更多的,則是從心態、意量上希望我能有所提升。他最討厭我為賦新詞強說愁,亦不喜歡我作苦語或耍小聰明,經常痛責我:「此等詩,極小樣,又須工力,可偶作,亦訓練之一法」「此種句法皆嫌輕脫,初學最壞手」「昔魯直與侄書云:士生於世,可以百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語固傷激,詩詞書畫,究心於此者,實須先辨雅俗。如何為雅,我亦說不出,似總須從精神、意度、風致、識鑒等處求之。既關天賦,亦關學力,近人雅得太俗,令人殊不可耐」「余最厭此等。青年吐屬,如何可以有此?青年少年強充情種,中年以後歎老蹉卑,皆是俗物,君萬不可如此」「總要超出一層想,乃不粘滯、乃不庸下」「此等詩竟可不作。臺地作詩者,每云贈某、賀某、和某,一流薛蟠體七字唱,甚可厭,必宜戒之,不容臭腐一染筆端也」。
  又說:「少年作,不可蕭索」「顧視清高氣深穩,字向紙上皆軒昂,上指涵蘊、下指氣象,青少年詩文必有取於此兩語,庶免誕漫纖俗之病」「後幅疲薾,青年人決不可如此。惟多讀博覽,可以藥思鈍氣弱之病」「前半筆致頗近東坡,但初學不宜取徑於此,易滑易野也。余晚來頗喜蘇詩,謂其能自在,此意終未敢以語人。東坡和子由澠池懷舊時,成壞住空,極饒慨喟,能會其意否?」他後來開講東坡詩,亦即在救我之病,教我如何自在。
 友人簡錦松赴研究所考試後,對考題很不滿,作詩諷刺之,我也有和作。師見之頗不以為然,訓示曰:「明清之季,舉子下第,往往醜詆主司瞇目,論者頗謂傷品,吾棣必不其然。此作如必欲存,題序宜可從刪也」。又說:「君既獲雋矣,試以此際之心情與作此詩時之心情兩兩相較,蓋將莞爾失笑也,即以此意決詩之存與不存」,意思當然就是教我對人我得失要看得開。後又有一函,以諸葛亮為教,說:「諸作結語均大衰颯,甚非所望於仁仲者也,亟改亟改!從諸葛公淡泊寧靜中想像其光明俊偉氣象,勉之!」這些都是期我以遠大之言,詩文養心之旨,愷切言之。   
  老師鞭策雖嚴,卻也不吝表示對我的矜惜,他在我的詩稿上批抹題識,丹黃滿紙,寫完後也常自述心境,如:「平安夜被酒,信筆塗竄,但覺滿紙發光怪,不知竟作何等語也,可笑!義山詩云:不因醉本蘭亭在,卻忘當年舊永和。誦之憮然」「華山畿推論之作,極徵博綜之功,引為深慰深幸;風懷、照影兩作極有風致,難能可貴者也。餘作亦非不鍊,特須益求凝重」。
  我那時曾寫論六朝樂府故事〈華山畿〉的文章,刊於《鵝湖月刊》,他看了很高興;某些詩,偶然作好了,他也很開心。曾有一函給我說:“奉書媵文,快讀極慰;轉示諸友,亦同為欣幸。群言足為余壯也。李白母氏,取證尚不足以駁劉。論詩之音響,極有識解。旁引詞眼之說,余談宋元詩,偶參取之,私以為未可?以論唐賢也。晤時當更深討。附近詩一葉,聊博一粲」。劉指劉維崇先生,他有一系列詩家評傳,我都不喜歡,曾撰文痛批過他寫的李白、李商隱、蘇軾三本。老師見了,覺得部分考證,如李白母親的姓氏,論據未必充分。論詩之音響,指〈論啞響〉一文。老師亦認為我的說解未盡充分,但他看我如此銳於進學,倒還是深感欣慰的。看信便知他漸漸把我當成個可以談學問的小朋友了,還不時替我在友人面前說項。
  某次他就把我推薦給江絜先生。他與江先生本來係舊交,我曾得他抄示〈秋闈次絜老》詩云:「高閣披襟疑袖衫,茗甌輕約水精寒,文章新樣桃華點,取次先生帶笑看。」絜老原作:「如水初陽浴短袖,槐街向曉犯輕寒,秋闈兀坐成攤卷,容我疏櫺淪茗看」。眉叔師來台後,曾主編民族晚報「南雅」詩欄,絜老則主編大華晚報「瀛海同聲」詩欄,不知是不是那次聚會時提到了我,後來絜老即在報上刊了我的詩並附識語,頗為獎飾。還另給眉叔師一長信,詳評我一首五古,說我能用杜法。
  絜老是安徽合肥人,詞得朱古微真傳,尤勝於詩。其《瀛邊片羽詞》久著盛譽,然詞人老去,瀛邊殘照,不免有傳衣付缽之想。曾於“夜巴黎”酒家設茶座,每週四夜間聚青年講說詞法,以破岑寂。其〈霜葉飛〉下片云:”離緒易觸歡場,看人笑語,舊遊如夢空到。晚花真賞在忘言,素影盟幽抱。儼一夕,風光判了,籬笆新靡鮮卑調。念歲寒,誰同醉,鬢角霜腴,漫嫌香少」,似乎懷抱未盡釋然。因夢機師也每週去參加他的詞會,故他託夢機師帶我去他峨嵋街住處,希望我能從他填詞。
    我受寵若驚,回去請教眉叔師。眉叔師也覺得我的筆性可以作詞。但他認為詞比詩更深於哀樂,不癡於情就寫不好。可是他不願我癡於情、溺於哀樂,他所期望於我者,是諸葛亮、是管樂。文人餘事,不能不懂,卻不宜生死以之。他自己年輕時作詞曾嘔血,當然更不樂意我步其後塵。我那時體弱多病,他每天正擔心我早夭呢。每作詩有衰颯語,都遭他痛罵,怎能讓我再去學詞?我也因此遂未去拜在絜老門下,只是心中感念而已。
  眉叔師也曾介紹我去拜謁成惕軒先生。惕老字康廬,號楚望,有《楚望樓詩》及《藏山閣駢文》等行世,尤以駢文為世所重,與眉叔師取徑宋四六不同,乃由清人上溯六朝者。性極溫良,好士愛才,如饑似渴。我至今保留著他一個信封,上面寫著“龔鵬程同學,貳仟元,成惕軒”。那是我考上博士班後去拜望,他說本應替我謀職以糊口,但老耄恐不得力,封此以為贊助的。老輩對待後生,誠悃周至,竟有如此者!他過世十一年後,我還見到他一首遺詩,是讀到我乙丑秋思組詩而作,謂我“龔生學炫奇”,勉我“定庵宗社紹,工部範疇馳,砥礪文山節,恢張鹿洞規”。示我南針、期我遠大,正與眉叔師同。
    一九八六年我參加甲等特考時,惕老與陳槃庵、高仲華先生任複試委員,點我為魁元。槃庵先生,我曾應一雜誌社之託去採訪他,得其文稿甚多,特別的是還給了我兩張照片。他以經史考證名家,為中研院院士,但師承陳寅恪,於詩頗見功力,亦曾編其故鄉五華之詩鈔,而史語所中可與言詩者寡,或許竟因此對我這個素昧平生的毛頭小夥子另著青眼,還替我批點過詩稿。高先生的詞學,則我不幸未能領會。
  現在想來,真覺幸運。我曾讀過吳忠超先生回憶他在科大的文章,裏面說六零年代的科大是大陸最純粹的學術殿堂,但他並未遇著良師:“回想起來,如果我有幸遇到像我自己這樣的老師該多幸運!”我的情況恰好相反。台灣詩歌傳統本來就盛,又遭逢時會,一大批傑出的詩家蹈海來台,聯镳競轡,遂成大觀。而且愛士重教,蔚為風氣,所以像我這樣的人才有幸獲得如斯教益。他們對我的愛護與教導,我自己教了三十多年書,卻怎麼樣也學不到那種程度。我詩沒作好,那是我的問題,才分不足、努力不夠,老師們可是用盡一切氣力來幫我了。回顧那時的人文盛況,真是如在夢中。

Martina 发表于 2012-1-24 18:20:32

很想看,不过繁体字实在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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