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生择校、学校择优”仍是小学升初中时的主题,而奥数也依旧是挤入名校的最主要法宝。盛夏7月,2014年北京“小升初”大战早已拉开大幕。对于这场战争的致胜策略,家长们可以谈得头头是道,“‘小升初’就像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如果你拥有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你就可以在这场战争中占得先机,出奇制胜。老话说的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而‘小升初’的战争却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我们的武器必须一直‘磨’着。”2013年带领儿子“杀”进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下文简称“人大附中”)的吴恒告诉纽约时报中文网。 为了给中小学生减负,北京市教委多次强调取消初中择校,早在1998年就发布了《关于1998年初中入学几项具体工作规定的通知》,做出“义务教育阶段公办学校不得招收择校生”的规定,效仿广州从1991年启用的小升初“电脑派位”政策:学生不再参加全市统一的小升初毕业考试,根据考试成绩填报志愿报考中学,而是按户籍和居住地被分别划归对应的学区,学区内的小学生参与片区所属公立中学学位的电脑派位,根据学生所填志愿随机分配录取名额。在此后,全国各地的公立初级中学也普遍采用了这种招录模式。 然而,教委的文件和“电脑派位”政策并没有产生想象中的效果,在北京这个充斥着有权和有钱阶层的城市,小升初尤其显得扑朔迷离。按学区进行电脑派位已经不再是重点初中招生模式的主流。今年5月28日,民间教育研究机构21世纪教育研究院发布《北京市“小升初”教育信息公开情况调查报告》指出,在2012年东城区等四区18所重点中学及19所重点小学中,只有灯市口小学对六年级学生划片派位结果进行公示,而在这所东城区名校中,当年毕业生参加学区派位的比例不足50%,其中仅有1人被派到市重点中学,绝大部分参与派位的学生升入普通中学。而在2011年,该研究院还在有关报告中指出,目前北京择校竞争最激烈的东城、西城和海淀三个区,通过电脑派位方式入学的学生比例分别约为44%、33%和40%,均不足半数。 由于教育不平衡的现象在北京普遍存在,大多数学生放弃了公开透明的电脑派位,想要采取各位渠道进入名校,其中包括参加推优、取得文体特长生资格、递条子、直升等。21世纪教育研究院“小升初”研究项目官员李东方告诉纽约时报中文网,从“占坑班”学生中“点招”尖子生,是公立名校公开而又隐秘的重要招生途径。 “占坑”是一个在北京各个小升初家长论坛上最为流行的术语,指的是参加公办重点学校自办或与社会机构合办、面向小学生的学科培训班,奥数(奥林匹克数学考试的简称)是进入“坑班”的必考科目。从20世纪90年代初起,国内各地就已经出现了奥数班,但当时主要以培养学生们的数学兴趣为主,直到90年代末,随着数理化竞赛成绩成为中考和高考重要的加分项目,数学又是理科基础,各地的奥数培训越来越趋于白热化。在坑班中最主要的学习内容是奥数,最主要的考核是全国四大“奥数杯赛”,唯一的目标便是凭借在坑班位居前列的名次或奥数比赛中的优秀成绩,而在每年11月到次年3月被名校提前“点招”。点招不公开、不透明,因为与教育主管部门小学毕业生不得择校的精神相悖,招生老师只能通过极其隐晦的语言,比如“欢迎你家孩子小升初到我们学校来”、“请家长放心”等,来暗示学生已经被点招。 “占坑”事实上是被官方明令禁止的行为。从2009年上半年开始,为减轻学生负担,北京市教委就发文要求各区县自查自纠“小升初”培训班,并下达了一道十分严厉的决定:2010年寒假前,所有小升初“占坑班”都将停办,今后,如有示范校胆敢“越线”,将被直接取消“示范”称号。同时,不仅要叫停‘占坑班’,还要切断学校和社会培训机构的关系,避免名校将培训班搬到校外,死灰复燃。不过面对禁令,占坑班并未退出历史舞台,而是通过转移培训阵地、更换学校招牌等方式,继续执行占坑的功能。而区县和市一级教委也并未动真格,对遍地开花的占坑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坑与坑之间也有令外人难以参透的区别,重点学校自办的占坑班被家长们称作“金坑”。比如人大附中的培训中心(俗称仁华学校,被教委叫停后,于2012年9月更名为“仁才培训中心”重新开课)、101中学培训学校(被叫停后于2012年9月更名为“金帆教育中心”),通过考试进入这些“金坑班”的学生有较大希望被所属重点中学录取;而一些知名民办培训班被称作“万能坑”,在这些培训班举办的选拔赛,尤其是奥数比赛中取得好成绩的学生,有望被与这些培训班有长期合作关系的学校录取。比方说,学生在进入民办培训学校育博远教育的清华龙校坑班和101坑班后,优秀者分别有希望被清华附中和101中学录取,据育博远教育的官网介绍,这所学校自2009年开办以来,先后有75人考入101中学数学实验班,有66人考入清华附中;而俗称西城“老教协”、正式名称为西城区教育培训的坑班,主要为西城实验中学、北京八中、三帆中学、35中这4所中学提供生源。为了扩大被重点中学录取的机率,往往家长要让孩子从三年级开始同时占好几个坑,既在名校坑班占个位子,同时又上数所培训学校的各类辅导班。 很多家长并不愿意被潮流裹挟,希望孩子在小学阶段能尽情享受童年,少上奥数和其他补习班,可是数据显示,奥数和坑班越来越显著地和学生们成功升学联系在一起,如果仍然希望孩子们走高考、读国内大学这条传统路径,辅导班将成为无法回避的课外项目。清华园教育集团是涉及小升初、出国培训等领域的培训机构,根据公司副总经理闻风积累的资料看,北京这两年的高考状元全都曾学过奥数,进过坑班,一路读名校:2013年北京市文科状元张韵凝曾进入希望杯奥数竞赛复赛;理科状元朱宸卓小学就读于中关村三小,长期学习奥数,中学六年在清华附中度过。2012年北京文科韩牧岑小学就读北大附小,课外主学书法、绘画、奥数、计算机、作文、英语等,中学六年在人大附中;理科状元李泽小学就读中关村三小,通过小升初奥数坑班考入人大附中。 中关村四小五年级的陈思危今年6月就挤进了这么一个“万能坑”,他考进了了民办培训机构北京巨人学校(后文简称“巨人”)的“六年级数学尖子班”。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他都在位于中关村大街49号的巨人教学部“数学培优班”里接受奥数培训,进入“尖子班”,意味着学生离名校又近了一步。一位不愿具名的巨人总部招生办负责人告诉记者,“六年级数学尖子班”是重点中学培训班,向“人大附中、101中学、北京四中、北京八中”推荐班级前15名学生。“数学尖子班”上课用的是巨人内部教材,由于教育主管单位对“奥数”培训一再下禁令,教材的封面从原来的“奥数训练”换成了“思维拓展训练”,可翻开教材,里面全是奥数练习题。在这个30人的班级里,男女比例几乎一比一,一半以上的孩子戴眼镜。他们在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习题集,这些题需要在规定时间做完后给讲台上的老师检查打分。 “以前暑假参加培优班时,一节课后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一天只上2节课。到了尖子班一天得连续上4节课,从下午一点上到下午四点半,课间只有十分钟休息,还不准下去买东西吃。”陈思危是原来培优班中唯一考进尖子班的,但他对纽约时报中文网说,“我根本不想来上课,可是我妈求着我来,她说这是好不容易才考进来的。”于是,他硬着头皮踏进了妈妈向往的世界。他旁边有个空凳子,“上课时,妈妈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就急忙回去了。”陈思危小声地告诉记者。 陈思危所在的这个尖子班里,有半数学生跟他一样,有家长陪读。陈思危同桌露露的正后方坐着她的妈妈赵女士。赵女士上课跟孩子们一样认真,桌子上平铺着一本A4纸张大小约20厘米厚的笔记本,里面是她整理得工整清楚的课堂笔记,黑色是题目,红色是题目解析。她告诉记者,这样孩子上课就不用分心来记笔记,回家直接拿着她做的笔记复习就可以。旁边还有一份约10厘米厚的装订成册的奥数题,这是学校为家长准备的教材复印版,里面一大半是空白,那是赵女士自己没做出来的题目。坐赵女士旁边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白发老人,他望着黑板也在认真地抄笔记。 在小升初的这场战役中,比拼的不仅仅是学生的学习能力,更是家长的资源、精力与财力,名校录取标准不透明则进一步加重了孩子和家长的负担。为了让孩子们抢夺宝贵的名校招生名额,家长们要让子女上各类培训班和特长班,确保奥数在同龄人中名列前茅,其他科目不拖后腿,同时最好还能有一两项文体特长。 “取消小升初全市统一考试,结果就是让学生跟家长感到更加无所适从,想要被名校看中,就必须把学生的履历包装得更好看,就必须参加各种考试、竞赛、艺术考级。”来自东城区的杨女士告诉记者,她的儿子涛涛就读于海淀区某小学五年级,学了4年奥数和英语,都是她陪着上,在周末和寒暑假,常规的安排是上午3小时英语,下午2小时语文、3小时数学。“我是全职妈妈,为了小孩的教育真是费尽了心力,每年花费至少2万。”如今她已怀上第二个孩子,出行不便,11岁的涛涛得自己坐公交去上奥数和英语课程,来回坐公交耗时一个钟头。“唉,真希望我们能快点被点招,孩子赶场似的到处考试,太累了。”她的眼神里充满着焦灼和不确定。 万先生是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的高级工程师,他的儿子万万就读于海淀区某小学六年级,正像涛涛一样到处赶场子。他已经结束了育博远教育清华附中“坑班”为期十天的暑期课程,培训费共5000元。接着参加了人大附中拔尖创新人才早期培养基地(简称“早培班”)的选拔。早培班在很多家长心目中,是神一样的存在,这个2010年由教育部批准成立的实验班每年从北京市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中选拔招生,录取学生直接跳级升入人大附中读初一,目标是为超常儿童提供个性化教育。要想进这个班,要先接受中科院心理所设计的智商测试通过海选,海选合格后进入人大附中“夏令营”基地接受为期十天的培训,培训以“上午授课,下午考试”的形式累积考试分数,培训内容包括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语文、英语等各科,以理科为主,随后按成绩排名选择前600名参加两轮面试。万清告诉纽约时报中文网,据他在现场观察,大约有8000名学生参加了海选。可惜的是,万万这几场成绩都不理想,万清没放弃希望,一方面争取坑班补录,另一方面希望从孩子的绘画特长入手,取得特长生资格。“迷茫的家长太想抓住每一根稻草。”他在博文里这样叹道。 小升初的战壕里从来不缺战友。7月22日,记者观摩了人大附中早培班的第一轮面试。等候入场的三口之家们在会议室里坐着,有人玩手机,有人看报纸,有人闭眼休息,但家庭之间绝不交谈。这种肃穆冷峻不时被不远处教学楼维修的钢材碰撞声打破。此轮面试将淘汰三分之一的小学生,选出400人进入第二轮面试。而这第二轮面试需要孩子和父母双方共同参加,由人大附中校长刘培芝亲自担任主考官。 “您好,麻烦您帮我查查,有人大附小的琳琳吗?”大教室门口的点到处站着这对焦急的夫妇。 琳琳的爸爸袁先生是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现任某证券公司执行董事,年薪约税后60万元。他给记者算了笔帐,以袁琳五年级课外花销为例,奥数每周学三小时共230元,英语每周学三小时共230元,语文每周学两小时共150元、钢琴每周学一小时共200元、绘画每周学一小时共50元,加上报名费等,一年下来少说也得5万元。 “我认为学生应该以学为主。从我个人成长的经历来看,考得好,走入社会的平台也就越高。”袁国辉告诉记者,他自己便是从堆积如山的试卷和考试中“爬”出来的,早早安排女儿接受奥数和其他培训,目标是读国内重点大学,尤其是人民大学,“她想跟爸爸一样。” 三年前,袁琳考入人大附中的坑班——仁华学校,妈妈每天接送,路上不堵的话,来回需要4小时。据妈妈回忆说,袁琳三年级上课还做笔记,认真完成作业,到了四年级课程难度越来越高,很难跟上。“给孩子报的课外班太多,孩子与同班同学玩耍的机会少,有些闹情绪是主要原因。” 袁琳止步于人大附中“夏令营”,没能入围第一轮面试,父母依然带她来面试现场,只是想碰碰运气。这个暑假,袁琳仍在上民办教育机构“高思教育”的一对一奥数和小升初英语冲剌班,另外也在准备北京市中小学生科技英语创意大赛、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环保绘画活动。她的妈妈说,“孩子也意识到上个好中学的重要,像个小大人,目标还是人大附中。” “学生择校、学校择优”,这是历代小升初家长传递下来的箴言。小升初的传送链条中,培训机构、重点中学、共建单位、学生和家长各显神通。有些做了炮灰,有些成了渔翁得利者。纽约时报中文网在7月至8月多次拨打市教委宣传处电话,希望得到对本文的相关评论,但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而北京市人民政府教育督导室宣传处则以“接待媒体的主管出差”为由婉拒采访。 21世纪教育研究院的李东方告诉记者,让孩子参加各种“奥数”竞赛和坑班是家长无奈的选择,在优质教育资源缺乏的情况下,考试是相对公平的一种录取方式,但本质上讲考试是一种选拔机制,并不适合义务教育阶段。“上奥数和坑班,就如同给没有得癌症的患者进行化疗,对孩子的可持续性发展有害无利。” 李东方认为,最关键的是促进教育均衡,保证公办教学质量不会影响到就近入学的选择,最根本是引导家长、社会接受多元价值观,不再以单一的升学为目的,以分数论成败,让教育以学生为中心,实现以人为本的教育观。一方面,义务教育阶段要做的就是提供孩子相对均衡的教育,本质上不是为优质教育选拔生源,而是为让孩子在教育质量差距不大的环境下就近入学;另一方面,孩子本身的差异性决定了不能用一种单一的标准来衡量,考试会使得很多孩子的个性被压抑。 而对于为数众多的独生子女家庭来说,小升初还只是开了个头,熬到高考,注定是一场全家总动员、旷日持久的战争。 吴海燕是纽约时报中文网实习生。
来源:NY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