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青博士 于 2013-9-22 08:24 编辑
Phonics与人工流产-- 戴上专业的眼镜看Phonics(一)
为什么要戴上眼镜?这副眼镜必然是一副有色眼镜,因为每一个人看问题的视角都是不一样的,哪怕我再是想从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待Phonics这个问题,在分析判断的时候也必然摆脱不了自己的个人视角和专业背景。
有人难免要在心里嘀咕了,这副眼镜怕是戴错了吧,不然怎么能把Phonics和人工流产联系在一起呢?天底下还能有这样的专业?
能把这样看似荒唐毫不相干的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怕是只有美国这个社会大舞台了。这是当年决定美国政治选举命运的两件大事。
我在90年代初赴美留学时很快就发现当时的美国上下就是否可以进行人工流产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出国以前大概也有所耳闻,只是以我当时的人生阅历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那是为了什么,想流产的就流产,不想流就不流呗,还能发展到国会天天辩论、激进分子烧诊所、烧教堂的程度?
我就读的UCLA在加州的洛杉矶,本来高校就是美国思想最前卫、最自由的地方,再加上地处美国最前卫的地域太平洋海岸,在学校我满眼满耳接触到的都是倾向于自由的左翼言论,一边倒地倾向于尊重女权的支持流产的选择。虽然我当时还没有选举权,可是一些选择和判断自然要受到周边思想的影响,比如有一家匹萨连锁店,是必胜客的竞争对手,公开反对人工流产,于是学校上下都选择抵制它,这样我就没有买过它的匹萨,而且成了20年来的习惯,因为都不了解它有什么产品呀。美国的选举文化就是这样深深地影响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在当时,还有一件事对于选举的影响或许更在人工流产之上,那就是用什么方法来教小学生学习阅读。是用“整体语言”(Whole Language)的方法还是用Phonics的方法,成了当时民主共和两党“驴象之争”的一个核心焦点。
在50年代,著名的苏斯博士系列采用的就是“整词”(Whole Word)方法,书中的主要词汇都在有控制地重复,而且不再进行词以下语言单位的解码(decode),就是不再去看哪些字母或字母群构成了一个词。同时代出版的“全词”系列读物“Dick and Jane”也颇具影响。
1955年,从奥地利逃避纳粹战乱来到美国、获得哥伦比亚大学英语博士学位的Rudolf Flesch出版了《为什么强尼不会阅读》(“Why Johnny Can’t Read”)一书,全面批评“整词”的做法不能帮助孩子有效学会阅读,并且不遗余力的提倡使用Phonics来进行阅读教学,就是要孩子们完成字母和声音的对应、看到字母能念出每个词来进而完成阅读。因为这本著名的畅销书,60年代的美国phonics教学法占据了主导地位。
到了80年代,加拿大BC省维多利亚大学心理学系的史密斯教授(Frank Smith)和美国亚利桑那大学“语言、阅读与文化”系的古德曼教授夫妇(Kenneth and Yetta Goodman)开始大力提倡“整体语言”教学法,史密斯教授的书名直接就叫《对智力的侮辱》(Insult to Intelligence),全面向phonics教学法宣战。整体语言法把阅读看成是心理学的猜测游戏,强调文字内容的意义,看淡针对具体声音和字母之间关系的处理和针对具体规则的操练,进而把phonics放到了阅读教学的一个局部组成里去了。
整体语言法这样更注重学习效果、更尊重学习者个性的做法在追求自由的加州很快占据了统治地位。1987年,加州建立了以整体语言法为基础的新的英语语言教育大纲,到了1992年,相类似的不过于计较具体计算技巧的数学教学大纲又得以通过,似乎加州又要像当年从伯克利诞生嬉皮士那样再一次引领人类思潮的大飞跃了。
可是世事难料,物极必反的事情偏偏也就是从加州这个最追求自由的美国经济和人口第一大洲开始的。
1989年,一位姓约瑟夫(Marion Joseph)的加州教育部退休的女职员临时替女儿去参加了一年级外孙的家长会,结果年近七旬、脱离人世喧嚣经营苗圃多年的老外婆发现老师说的关于阅读教学的事情自己完全听不懂,后来女儿搬家外孙换了学校,新的老师又指出了孩子一大堆阅读达不到要求的地方。于是约瑟夫急了,开始调动自己无穷的精力和在州府无尽的人脉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几十年前“为什么强尼不会阅读”的质问再次重演。
美国的选举政治,选民跟着宣传走,有点地位的政治家又超级谨慎、生怕得罪任何一张选票,最后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幕后手握巨额政治献金的利益集团就是前台那些“我有一个梦想”的理念斗士。约瑟夫就是这样一位“无私无畏”的斗士,她和多年来一直试图推行phonics的州教育总监结成联手,到处宣传、永不停息地搞提案,直到最后改写美国的教育历史。一直到了后来phonics教学法在加州已经是一边倒的控制局面了,约瑟夫还在不停地提出新的推广和执行的议案,真正是做到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1990年,时任加州州长德克梅基恩藉口预算法规的一些限制停止了加州的英语统考,用以表达对那位积极推进phonics的教育总监指导下设计的统考的不满。所以加州全面推行整体语言法的初期,恰恰又是一个考试的真空期。然而不巧,1993年,正好是约瑟夫们拼命宣传推进phonics的关键时候,美国联邦政府首次公布了一项大规模长期调查研究(NAEP)的结果,加州学生的阅读熟练程度排在全国倒数第五。三年以后,这个数据掉到了倒数第二,只比美国托管的关岛强。
加州当时是排在全球前几位的经济体呀,在曾经的里根州长和老布朗州长时代,那些教育数据在全美都是名列前茅的!重视教育的广大选民们被震惊了。1994年,民主党一统天下的加州的选举结果出现了几十年不遇的局面,从议会的多数席位到州长本身,全部是倾向右翼的共和党人。在教育口,整体语言法成为了承担一切的替罪羊,大量的相关法案被通过,全面推行注重细节解码技巧的phonics教学和注重细节计算技巧的数学教学。所有的经费和行政手段都被用来确保教材、师资培训和世界级的加州大学系统的师范教育走phonics的路子。
有了加州这个领头羊的效应,这个本来就存在于全国的激烈争论进一步升级,变成了一个更为敏感的政治话题,以至于美国国会出面组织了一个专家组(NRP)专门调研这个问题。专家组的调研结果在2000年公布,接着在2001年,国会通过、小布什总统签署了至今左右着美国教育系统走向的“不让一个孩子掉队”(NCLB)的教育法案。法案里“阅读第一”的相关条款明确规定了学校要采用Phonics方法教阅读。要注意到当时的政治氛围,美国国会两院的多数派和小布什总统都是共和党。
法律形成了。尽管还有不少没有明确的因素,比如当时国会专家组里唯一有小学教学经验的成员Joanne Yatvin在她的少数派报告里指出调研的结论是先入为主的,又比如最终法案没有体现专家组报告里提到的阅读教育要采用结合其他教学手段的“平衡方法”、不论从时间投入的比重上还是重要性的强调上phonics都不应该成为阅读教学的唯一方法这样的一些关键提法,再比如考试成绩出问题时的加州人均教育投入落在了美国的第37位而且还正处在一个大量接纳非英语母语的新移民的高峰期,而且还不说包括后来林书豪上学的学区在内的硅谷这样集中着人类最杰出的数学家的地区组织了多次大规模的反对游行。不管怎么说,一旦形成了法律,执行起来可就是直线型、大力度的了,到了这个层面,就看不到不同理念争论的历史问题了,也看不到要在当时流行的整体语言法之中加入phonics进行平衡教学的痕迹了。联邦政府每年的直接投入就是数十亿,不是phonics方法的东西依法就已经不符合政府采购的招标标准了。这个力量大到了惊人,按照《洛杉矶时报》2000年的评论文章说,面对加州政府每年千百万美金计的教材订单,想卖教材的出版商们都先得到“从来没有教过书”的退休老外婆约瑟夫门下去“朝圣”。这样巨大的力量,如果不出现大的政治气候变化会是很难改变的。
可是最重要的是,强尼现在会阅读了吗?下面的图表是北亚利桑那大学教授Jon Reyhner 2008年12月的文章里引用的美国教育部公布的统计数字:
图表显示的是从1992年到2005年美国小学4年级学生的阅读测试得分,可以看到法案实施前后的得分分布在214分到219分之间,没有明显变化。美国教育部2008年公布的另外一项专门针对“阅读第一”条款的研究结论也明确指出:“‘阅读第一’对于1-3年级学生的阅读理解测试成绩没有统计学上的明显影响”。
政坛上的“阅读大战”(Reading War)已经精彩不再了,可是强尼们的路还长着呢!
一个小学的阅读入门教育方法,怎么就会触动全美国从选民到国会到总统的神经呢?绝对不可能是小学教学或教材那么简单的事情。就像在美国始终沸沸扬扬的人工流产、还有现在几经大血案都禁止不了的枪支一样,这件事情的背后也有着深深的、不可调和的人生观的差异。按照心理学上的分类,人类认识世界(包括学习在内)有两种不同的基本模式。整体语言的阅读方法是其中的“从上往下”(top-down)的模式,就是在大脑中先设定假设、然后从语言的意思来映证这些假设,从而完成阅读理解。这个做法更强调学习的能动性、愉快感,比较看淡具体技术细节和考试结果。而phonics的方法则是另外一种“从下往上”(bottom-up)的模式,从一个一个的音入手,到字母、到字、再到句,然后叠加出意义。这个做法强调技术细节及其可操作性,强调系统性并注重检测结果。这本是两种不同的认知模式,没有对错之分而且可能永远也不能终极调和。可这两种不同的模式偏偏就和偏重自由的民主党以及倾向保守的共和党的基本价值理念对应上了,再碰巧碰上教育质量下降这些因素的发酵,终于酿成了一场旷世的驴象大战。
只有双方都说不清,才会形成意识形态层面的大战。在美国,凡是意识形态层面上能够造成分歧的事情都会在选举上折射出来,不同意见各抒己见最后又形成平衡与妥协,这是美国社会赖以进步的一种系统设置。生活在这样的选举文化中的美国人都明白,政坛上的话是不能当真的,那是各方力量最终平衡的一个结果。我们大老远生活在中国的孩子学个第二语言,也大可不必去把phonics这样的具体教学方法当真理供奉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