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赵锦卖了自己名下的一套三居室，价格让她至今提起来还后悔。80多平米，170万，现在，同一栋楼里相同的户型，最少要230万。60万元意味着什么？赵锦说，刚好是她儿子去加拿大需要预存的保证金数目。
真正促成赵锦下决心不让儿子参加国内的高考，源于她在三年前帮哥哥的女儿填报高考志愿。那段时间，她觉得哥哥和嫂子一家都进入了疯癫状态。平均每天，哥哥和嫂子分头给她打十几个电话，学校发给家长的“大厚本”（注：《全国普通高等学校在京招生录取分数分布统计》的俗称）他们人手一册，认真钻研，随时电话交流。
赵锦觉得哥哥还好，嫂子是真快疯了，白天给各个学校的招生办打电话，晚上不管多晚，随时上门。嫂子好似专家，针对不同的学校不同的专业，把自己打听来的、从网上搜来的各种信息整合背诵给大家听，然后针对女儿的成绩进行分析，同时预测各种发挥正常或失常的可能，描述女儿如何从第一志愿以阶梯式下落……声情并茂，有时候还忍不住眼泪汪汪。
最后，填报志愿这件事是赵锦代嫂子完成的，因为嫂子实在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都选对了、写对了，她一次次问赵锦，“孩子的身份证号对吗”，“考号对吗”，“咱们的专业排序科学吗”，“万一她考砸了能确保三类本科交钱也能上吗”……赵锦不厌其烦地回答这些问题，直到连自己也开始生疑。
这次填报志愿的过程，前后长达四个月，一口气提着，仿佛心也悬着放不下，直到侄女的通知书来了，眼看着孩子如愿以偿，这口气才顺过来。赵锦对哥哥说，如果过几年到儿子高考，再来这么一回，估计非死即伤。
卖房子供儿子出国，赵锦是一意孤行，孩子爸爸不支持，但因为赵锦坚持，他只能妥协。孩子爸爸的观点是，一个中国孩子，没经历过这样的竞争，还配说自己是中国孩子？哪个中国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别人的孩子都能应付，为什么你儿子不行？缺少了这些经历，人生不完整……
赵锦对此嗤之以鼻，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如果儿子有一天成了那个对着天花板给自己讲物理的抑郁少年，人生就彻底不完整了，何止是不完整，简直是被粉碎。
因此赵锦认定，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让儿子能轻松一天就多轻松一天。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有房子可卖，也因为这一点，她反复说她的做法“不值得效仿”。
赵锦认为没人能高瞻远瞩到看见孩子的未来，她这么做只是想在可预见的几年里，让儿子保持相对轻松的心态，实际上，国际高中的两年，对一个家境算不上殷实的孩子来说，面对的也并不都是美好。
■我这么逼着孩子往那条精英的小窄路上挤，这是干什么呢？就是那天，我下定决心，不是交钱吗？能拿钱解决的事就不算大事
我家不是有钱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在机关图书馆，收入一般，但我们单位有好处，到年头分房子。我熬到手一套三居室，没住，一直出租，租金一直涨。要没有这套房子，我不敢想让儿子去读国际高中。
我生儿子时三十整，对儿子不算溺爱，从小，打骂都是我，人家是严父慈母，我家相反。儿子说，我妈眉毛立起来，家里马上安静，连猫都不敢出声。我打他，都是为了学习。
在学习的事情上，我后知后觉。幼儿园阶段孩子交给阿姨，不磕着碰着不生病不闯祸，吃得舒服睡得足玩儿得开心，够了，没想过让孩子额外学什么。我儿子在幼儿园混到六岁半，直接进了我们单位对口的小学。那时我也没觉悟，给孩子报个课外学习班什么的，三年级之前，我儿子基本上是放养。
第一次受到刺激是在儿子四年级第一学期，开家长会老师说，让孩子报名学剑桥英语，争取在毕业前参加考级，如果考到二级，考市重点中学能加分。然后老师举例子说，班里的某某已经过一级，某某已经开始学习奥数，某某有钢琴几级的证书……这时我才意识到儿子落后了。那天回家我跟孩子爸爸说，我们一味让儿子拥有快乐童年，没想到别的家长走在前面，人家孩子已经具备一定的竞争力了。我们把儿子叫到面前，说从现在开始，要“迎头赶上”。从这天开始，儿子童年的轻松日子结束了。
我给他报了三个班，剑桥英语，奥数和奥林匹克语文训练。这三个班占了他的四个晚上和一个周六下午。
我儿子算刻苦的，虽说也闹脾气，不爱学，想办法偷懒，总体来说还是用功。上了这三个班，他的成绩明显提高，到五年级，考完剑桥英语，参加全市奥数比赛还获奖，作文参加“春蕾杯”比赛，也拿了名次，老师说，让他继续努力，等小升初报考市重点中学，这些都是“敲门砖”。
六年级第一学期，儿子开始厌学。起初我不知道，老师请家长，才知道，他上课画小人，看漫画书，不听讲。老师说，他的成绩总体没下降，因为基础好，加上外面的班上得多，老底子不错，但这样下去很危险，很快要考中学了。
那时我家买了车，富康，为接送他上学，冬天别太冷，夏天别太热，买这辆车花掉一半积蓄。买车、养车、给他报班、学费杂费考试费，还有吃喝穿戴参加活动，为他花的钱，每个月占我家收入的一大半，结果他上课干这个。我特别生气。从学校回来，我说你别吃饭，你不配吃饭，给你创造那么好的条件，你不好好学习，什么都不会，是个饭桶，我家不养饭桶……可能我说话重，一想到考不进市重点，前功尽弃，又着急又生气，态度自然恶劣。我越说越生气，气得我都哭了。儿子棱棱着眼睛不说话，这态度让我更恼火。最后，我拿起桌子上的报纸卷成一个卷子朝他抽过去……本来要抽肩膀，结果抽在脸上，也是个巧劲儿，一下一个血道子。这一抽，儿子说话了，妈妈你不就想让我考上XX中学吗？我肯定能考上，你别逼我了，从四年级到现在，连寒暑假都被你报的班占满了，我玩儿过吗？我真不喜欢学习，妈妈，要不是为了让你高兴，我早退学了……
我被震惊了，六年级的孩子，没想到能说出这种话来。我的儿子我了解，他不是会顶嘴的孩子，比较内向，他一说，我知道是心里话。我说你回房间好好想想！等他走了，我给他爸爸打电话，那阵子他住在厂里。我把孩子的话重复一遍，问他，你说咱们是不是抓太紧了？他爸爸说，谁家不这样？你不抓紧孩子能出息吗？重点学校就那么几所，招那么点儿人，你不努力，别想进去……他的话让我逼自己下狠心，现实就是这样，不努力没出路。
那次之后他收敛了些，上课不画小人了，瞪着眼睛看老师。期末考试前，老师又找我，说他倒是不画小人了，坐着发呆，问什么都不知道，没听见。这回我气死了，回到家，没什么说的，揍一顿，让他自己趴下，在屁股上打。抗揍的孩子最气人，我儿子就是，让趴下就趴下，让脱裤子就脱裤子，你打吧，一声不吭，忍着，反正不能老打。打完了，提上裤子走，一滴眼泪不掉。这时他以前报的班都结束了，我给改成考试冲刺班，一个星期两次课，一对一辅导，一节课70块钱，那是什么时候？六年前，70块钱还是钱呢！
从六年级第二学期期中，我儿子是班里前三名，老师说，要是不想上民办公助的学校，一般的区重点没问题，不出意外，市重点也上了。为了保险，我们参加了民办公助学校的提前考试，学费贵，教学有保证。面试的时候，儿子拿出他那些“敲门砖”，才拿出作文、奥数的奖状，老师说，不用拿了，这些就可以了。
儿子出来说，妈妈，这个学校肯定要我了，我喜欢这个环境，比某某重点中学好，老师也好……我心里说，是好，孩子个人条件不错，家长愿意交钱，态度能不好吗？但这种话不能对孩子说。我说你还是要努力考，考上学费不这么贵的市重点，妈妈省下钱来存着，等你长大了送你出国。
没过几天，我们又参加一所市重点学校的考试。真受刺激。孩子在教室里考试，外面全是家长，大太阳晒着，家长背着孩子的书包，手里托着大水瓶子，提着水果……看着凄凉，孩子大人都太不容易了。孩子们出来，家长蜂拥而上……儿子出来晚，我走过去给他送水，他不喝，他说妈妈我肯定考不上，这回你打我也没用，太难了……我边上有别的家长，人家直看我，好像我是个动不动打孩子的狠心妈妈。我们走的时候，主考教导主任正好离开学校，我问人家，孩子说题目特别难，为什么会这样啊？那老师挺好的，说，全区多少孩子想进来，今天参加考试的有320多人，我们招两个班，还包括体育特长生，你说，题目不难，怎么淘汰？
这件事给我的震动很大，我第一次觉得儿子在我不注意的情况下长大了，而且，越来越不开心。我脑子里老想着他说的话，你打我也没用……谁愿意打孩子？我们小时候，爹妈忙得不可开交，连打我们的工夫都没有，我们不也都挺自然地长大了？你说我这么逼着孩子往那条精英的小窄路上挤，这是干什么呢？就是那天，我下定决心，不是交钱吗？能拿钱解决的事就不算大事。我跟儿子说，你喜欢那所民办公助的学校是吧？妈妈给你钱，你上吧！
■如果你儿子没考上清华北大，就是成了普普通通的小青年，你能接受吗？这是很多家长在抓孩子教育的时候必须面对的问题
很多事不能预先设计，其实过来人都知道，规划是一部分，规划之后机遇很重要，机遇属于命运，人控制不了。
儿子上了自己喜欢的学校，照理说可以轻松一阵子，一进校，知道错了，休息是不可能的。老师在新生家长会上说，这些孩子，从现在开始要努力为参加中考做准备，我们学校，进入市重点的多少人、区重点的多少人、上国际学校接受全英文教育的多少人、参加国际交换生交流的多少人、取得各种比赛的优胜生多少人……居然，还有在初三年级申请科技发明专利的。老师说，孩子们交了比公立学校更多的学费，花那么多钱为什么？为了考上重点高中再去考名牌大学！希望家长和老师积极配合，好好抓紧孩子的功课，迎接三年后的中考。
开完那个家长会我都晕了，三年！我想起儿子从四年级开始跟我过的那种到处上学习班的日子，也是三年。这下又是个三年计划，孩子的日子怎么过啊？！吃饭的时候，我跟儿子说，老师今天说了……没说完，他打断我，妈妈你看着办吧，愿意报什么班报好了，反正上学就是这样。我挺难受的，本来学知识应该是快乐的事，现在孩子变成这样，有家长逼迫的原因，可你说为什么家长会这样逼孩子？谁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快乐成长？谁愿意自己儿子12岁就跟小老头似的？
我那段时间心里特别不舒服，老想这件事。儿子班里还有几个家长，观念跟我差不多，我们私下交流说算了，先玩儿一年半载再说，等初二下半年再追班也来得及，中考之前冲刺一下，估计也差不多。这样，我儿子到初二都还没上补习班。我跟他说，妈妈不逼你上提高班，但是你必须有原则，要把课本上的东西牢牢记住，这是考试的根本，也是你日后临时抱佛脚的资本，要是基础差了，考前冲刺没用。
初二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儿子最好的朋友去了新西兰。那孩子爸爸做餐饮生意，有钱。那孩子说，他爸说不想让他继续这么苦下去，让他去国外念高中，直接升国外的大学。他爸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表哥在高考前得了抑郁症，每天对着天花板躺着不睡觉，给自己讲物理。他爸说，孩子能健康长大，参加全部国内的考试最后没疯没傻没神经病，就是胜利，考上什么学校不重要。儿子回来当笑话说的，不是抱怨，也没有羡慕。
但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我有时候想，望子成龙的心谁都有，但是什么才叫成龙？是不是考上清华北大就是成龙？那没考上的大多数呢？都是失败的孩子，都该打都该扔？我跟他爸爸探讨这个，他爸爸说，其实好多人跟咱们一样，自己没有上过好大学，就逼着孩子实现自己的理想，何尝不是自私？我年轻时喜欢看三毛的书，三毛写她爸爸因为她小时候不爱上学把她留在家里亲自教，请她喜欢的老师。我在网上重新找到三毛写上学经历的文章，重温了好几遍，那时我问我自己，你有没有勇气面对一个这样的孩子？如果你儿子最后就是没考上清华北大，就是成了普普通通的小青年，一个月挣一千多块钱，骑着自行车耳朵里塞着耳机到处跑，你能接受吗？其实这是很多家长在抓孩子教育的时候必须面对的问题。
差不多就是这时候，我开始要求我自己，让孩子按照自己的方式学习，给他创造学习条件，鼓励他，但是不再逼迫他，更不能再打他。
■我宁愿孩子在这三年里跟英语较劲，也不愿他再承受高考那种压力，我老想着那两个逃跑的孩子，一想起来就害怕
让我下定决心送儿子上国际高中，是因为一件事。
不说是哪个学校了，有两个高二的孩子，一男一女，一起私奔了。俩孩子的确互相喜欢，但不是因为这个一起逃走，而是因为学习压力。他们拿了家里的钱，背着老师和家长，去了外地。他们在网吧上网，给相好的同学在贴吧里留言，说他们很安全，身上的钱够花，正在想办法打工挣钱，决定不回来了。这个帖子是儿子给我看的，儿子说，妈妈你看这个，我不相信他们是因为早恋，就是被高考逼成这样的。老师说，中学以后要引进心理辅导，很多高三学生都因为压力大有心理问题……
我不觉得儿子是故意跟我说的，我家气氛还可以，上了初中又一直放羊，他对我比较信任。那个帖子里有老师和同学给他们俩的留言，说你们回来吧，学校答应不处分你们，家长也不会追究你们什么，只要你们赶快平安回来。我看着挺感动的，那个班主任，写的信特别感人，说希望他们能明白，现在所受的一切苦都是为了以后能有好的未来，高考是公平博弈，能赢的人，是强者，赢得的是一辈子进入高质量生活的入场券……结果后面学生们说，老师，我们要是没能开始进入博弈就失去了健康的身心呢？我们要是没能赢得这张入场券，人生还有希望吗？现在的孩子不好管，用原来那套“360行，行行出状元”的话压不住，我说了这么一句，马上有人说，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参加高考呢？不高考也能当状元！我被顶回去，再不发言。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似乎是俩孩子回来了，具体情况我没搞清楚。这件事给我的触动非常大，那时我儿子已经上初三了。我们又一次面临要上补习班，把全部的课余时间拿来学习准备冲刺。
初三的寒假，他那个去了新西兰的同学回来过年，儿子说，想请几个同学来家里聚会，我同意了，我给他们准备好了吃喝就去单位加班。那天孩子们特别开心，儿子也挺兴奋，晚上我回来，他追着我说话。我问他那个孩子在国外的情况，他说，比我们好多了，没有压力，英文基本上过关了，轻松读高中考大学……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口问了儿子一句，妈妈要送你出国，你去吗？儿子愣了一下，妈妈，他家比咱家有钱……当妈的永远觉得孩子小，其实你没察觉，孩子已经长大了，我从来不知道我儿子心里有钱这个概念，但实际上他有，他明白自己的家境是什么样的。我当时心里真的酸了一下。而且，我觉得这可能是我的真实想法，只是一直没敢认真琢磨，没敢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跟孩子爸爸说，不让孩子在国内上大学了，送他出国。他爸爸说，你疯了，那要多少钱？我说，你说吧，多少钱能买你儿子少年时代的快乐？他不说话。
从那时起我开始“侦查”各种留学中介，最后，遇见了一家，他们给我的建议是，让孩子在国内读两三年国际高中，英文先过关，这样出国选择大学没有语言压力，更容易适应。他们给我算了一笔账，三年国际高中要将近50万，最后出国的费用差不多还要这么多，也就是说，准备好100万，基本上能维持到孩子在国外考上大学并且独立生活。听到这个数，我的梦当场破灭。我到哪儿去找这么多钱啊？
这样我们回归现实继续冲刺，给儿子请了一对一的补习老师，一节课150块钱，一次补两节。这个过程不说了，中考结束，儿子变了一个人，又黑又瘦。中考成绩出来，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儿子考了523分。我回家问他，你怎么自己不去看成绩？儿子说，我不敢看，也不想看。他考上了市重点，但是一点儿也没表现出高兴。假期里，我们随便聊天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妈妈你上次说送我出国，是真的吗？我说你怎么想起来这个？他说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了，等高中一开学，又是三年，老师肯定说，让我们辛苦三年，准备高考……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想起来，对啊，又一个三年要开始了！
就是这个暑假，我联系上了我堂弟，他在加拿大定居了，我说我想送孩子过去，他说没问题，可以帮忙照顾，但要我自己联系学校。我又重新找到那家中介，交了点钱，他们帮我联系了加拿大在国内合办的国际高中，比最初告诉我的价格要便宜一些，两年下来加上最后出国的钱，最少要30万，还要付保证金什么的，但孩子可以直接去加拿大上大学预科，不用参加高考。我跟孩子爸爸说，我想好了，把那套三居室卖了，如果同样是三年，我宁愿孩子在这三年里跟英语较劲，也不愿他再承受高考那种压力，我老想着那两个逃跑的孩子，一想起来就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