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阅读古籍的方法
（附国学入门极简书单）
文 弘亿
上一篇文章《阅读古籍的方式》发出以后，有群友表示反对，列了五条意见。我看了一下他大约是看标题望文生义，理解成那篇文章要系统全面的介绍阅读古籍的方法了，其实，我只是以《庄子》为题谈一点蜻蜓点水式的感想。
今天略全面的介绍一下读古籍的方法，如果一篇文章还不够，后面再继续。
当然，方法都是为目标服务的。现代社会，每个人需要接触和消化的信息都过于庞大，不堪重负，所以我反对驱赶所有学生精心于古籍，一上来就按照学术研究的路数填鸭（为此同样反对所谓京剧、书法进校园，一刀切）。对国学，兴趣浅者可稍作涉猎即可，兴趣深者可以再深入研读。阅读国学的目的是什么？在教育中应有何种比重？这是首先要想明白的问题。我认为国学教育从古典贵族教育中来，乃是中国精英所必备，但对普通人来说可有可无，不妨听凭自愿。
一、读古籍的小学功底
古文的功底在“小学”，“小学”就是文字，音韵、训诂之学。
整个清代的学术成就集中在小学方面，也出现了很多大家。从清朝中早期的阎若璩、钱大昕等乾嘉学派代表人物，直到民国初年的章太炎，大家辈出，流风绵绵不绝。
音韵学很有意思，不过现在非专业人士我看不必去研究它了。我有个朋友在读音韵学博士，有时会说起广西某地的话最像秦朝的普通话，客家话有点像唐朝普通话，宋朝普通话如果还原是什么样子等等。在华夏壮游的讲座当中，我们也发过一则音频资料，是用宋朝的普通话朗读《水调歌头》。我们现在所说的普通话都已经通古斯化了（明朝的官话还是南京“金陵雅音”，清朝是北京话，也就是满人说的汉语）这个事情很遗憾，金陵雅音大体是千年传承的话语系统，现在彻底断代了。但是结局已定，无可奈何。
文字学值得深入研读，本身也特别有意思。汉字是个奇特的发明，是全世界少见的表意文字而不是表音文字。所谓表音文字，就是文字符号用以标注语音，看见能直接读出来，世界上大部分的语言都是这样的。而表意文字写跟读音没有关系。实际上，汉字早期是用来跟神明祖先沟通的符号系统，并非为了人际日常交流。不过这套符号系统的生命力惊天地泣鬼神，今天已是电脑时代，她依然生龙活虎、千娇百媚，甚至还日新月异，厉害了我的汉语，洪荒之力如此强大，不明觉厉。
皮皮虾，咱们继续走。
历朝历代研究文字学的都很多，古已有《尔雅》，从东汉许慎著《说文解字》开始，连王安石这样的大政治家在晚年退休以后都潜心于文字学。文字学的专业著作很多，不必直接读古代文学的原文，如《尔雅》或者是《说文解字》，直接读现代作品即可，网上也有讲文字学的视频课，更好。
训诂之学是确定某个字在某句话当中的含义。古代因为书写困难，往往言简意赅。一两千年的时代变化，使之蒙上了厚厚的尘垢，后人理解就很困难。例如“虎贲之士说剑”当中的“说剑”是什么意思？论语中反复出现的“仁”是什么意思？何尊铭文中“宅兹中国”的“中国”是什么意思？西域进贡唐玄宗几匹马，其中一匹叫“梨花叱拔”，“叱拔”是什么意思？等等。都需要训诂，因此训诂之学也成了一专门学问。
以上所有这些，个人认为比较好的入门书是王力的《古代汉语》四卷本，说来是“入门”，其实也是专业著作了，全套书120多万字呢。值得反复精读——读十遍，高考语文有望得满分。
二 关于进阶书目
前一篇文章发出以后，有群友提出阅读古籍应该从史部开始。这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于史无据。
先秦时代，教育着重“六艺”，最重要的项目当然是射箭和射礼，文本方面则是诗、书，也就是《诗经》和《尚书》。汉代以后，则重点在经学，也就是儒家经典及其解读。一直到近代，学习路径仍然是蒙学启蒙，启蒙之后就进入儒家经学。史部是后来的学习，没有作为入门一说。当然并不是说史部不重要，史部太重要了。
比如神童康有为的学习过程吧：五岁诵唐诗数百首，六岁时跟从简凤仪读《大学》、《中庸》、《论语》和注《孝经》——全是经学，十一岁时攻读经史，这才接触史部。发蒙之后读经学，这是传统主流。
当然也有少数接触史部比较早的，比如另一个神童司马光，六岁开始读书，七岁时就能背诵《左氏春秋》了，并且那年还做出了“砸缸救友”这一件震动京洛的事。毕竟少见，跟家学有关。
当然，对21世纪的人来说，这些顺序已无所谓，因为有了新的教育体系，国学只是加餐——李泽厚云“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个人认为是很高明的方法论，当然现在很多人连中学的“用”都不用了。
初学者要比较全面的了解国学需要读哪些书呢？
近代以来，很多人开过书单。这就算是学习路径吧。
一个比较有名的书单，是胡适应学生的要求开列的一个《最低限度国学数目》，包含了这些：
书目答问／张之洞
九种《纪事本末》
老子／老子
墨子闲诂／孙诒让
元曲选一百种／臧懋循
缀白裘／玩花主人
西游记／吴承恩
淮南鸿烈集解／刘安
中国人名大辞典
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
四书韩非子／韩非
周礼
佛遗教经／迦叶摩腾、竺法兰等译阿弥陀经
宋元学案／黄宗羲
王临川集／王安石
王文成公全书／王守仁
章实斋年谱／胡适
新学伪经考／康有为
诗集传
左传／左丘明
乐府诗集／郭茂倩
宋诗钞／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编论衡／王充
法华经／鸠摩罗什译
坛经／惠能
明儒学案／黄宗羲
朱子年谱／王懋竑
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
崔东壁遗书／崔述
文选／萧统
全唐诗／彭定求等
宋六十家词／毛晋
宋元戏曲考／王国维
水浒传／施耐庵
儒林外史／吴敬梓
红楼梦／曹雪芹
荀子集注
说实在的，这个书目很糟糕。
当时就有人反弹。与胡适一街之隔的清华大学教授梁启超就专门撰文反对，并且提出了一个新的书单。
1923年梁启超应《清华周刊》记者之约，拟就《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约160种。后来他发现即便是在一百年前的当时，学生们也面临"校课既繁、所治专门"而读不过来的难题（现在这个难题又放大了十倍），于是又加以精简，开列出《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包含这些:
四书
书经（即尚书）
礼记／戴圣
老子／老子
易经
诗经
庄子／庄子
韩非子／韩非
史记／司马迁
后汉书／范晔
荀子／荀子
战国策
左传／左丘明
墨子／墨子
汉书／班固
三国志／陈寿
资治通鉴（或通鉴纪事本末）
宋元明史纪事本末
楚辞
李太白全集／李白
韩昌黎集／韩愈
白香山集／白居易
文选／萧统
杜工部集／杜甫
柳河东集／柳宗元
梁启超的书单好多了，不过针对的是民国早年的清华学生，凤毛麟角(后来很多人成了一代宗师)。这个书单对今天的咱们，还太奢侈，不适合咱们这个文明塌方断代的时代。
1978年，一代宗师钱穆在香港讲学，指出有7部书是"中国人所人人必读的书"：
论语
孟子／孟子
老子／老子
庄子／庄子
六祖坛经／惠能
近思录／朱熹，吕祖谦辑
传习录／王守仁
简明扼要，入门容易，极佳。但是完全偏重哲学和思想史角度，似乎也有所憾。
其他学者所列书单还有不少，就不一一提及了。
今天，我们可以选一个更简要更精确的入门级古籍原著书单，如下（要做进阶研究的话，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另行添加）：
1、《诗经》二章：国风、小雅
2、《论语》，任意选读
3、《墨子》五篇：亲士、尚贤、兼爱、非攻、节用
4、《商君书》三篇：更法、农战、赏刑
5、《吕氏春秋》两篇：《孟春纪·贵公》、《离俗览·贵信》
6、《庄子》两篇：逍遥游、马蹄
7、《老子》全书简短，可读完。
8、《韩非子》两篇：解老、五蠹
9、《孙子兵法》全书简短，可读完
10、《荀子》两篇：劝学篇、强国篇
11、《史记》两篇：五帝本纪（必须结合现代研究阅读）、封禅书（弘亿删节版）
12、《左传.宣公十二年》（邲之战的记录）
13、《唐诗三百首》
阅读古籍原著的过程中，经常看到一些句子，每个字都认识，但是大体意思只能看懂八成。这种情况切莫等闲放过，凡是不明白的字，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查询文言文字典，彻底把它搞清楚，这就是我们开始所说“小学“功夫。整个阅读古籍的过程，就像春燕啄泥垒新窝，国学素养由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积累而成。古人反复强调过，要下最笨的笨功夫。
最后需要再次强调一下方法论，我们倡导的阅读古籍的方式是“通过今人抵达古人，通过古人完成自我”。前一句话的意思就是先阅读现代著作，再去读原著，比如《论语》吧，我挺推荐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逐字逐句阐释原著，解不了的就说解不了。有了这些积累以后可以再读《论语》原著，那就好多了。
本文够长了，先写这么多，我感觉还没说完，以后再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