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请先生介绍少年时跟随章太炎先生读书的情况,先生说;没什么可介绍的,好多年了。他说章太炎先生是会吟诵的,但他已经记不得老师吟诵的声调了。我们请先生用自己读书的方式读一段古文,先生连连摆手,并说:都是过眼烟云、过眼烟云。
说到读书的方法,朱先生说:读书没有什么方法,读就是了。我们理解先生所说的没方法,可以说是没有什么便捷之途,不可有取巧之心。
我们请教先生,就先生自己的经验,吟诵是否可以帮助记忆。先生说:我也没有什么经验,反正书读一遍就记住了嘛!举座闻之骇然惊叹。
朱先生的确是天才读书人,据介绍,在一般人看来极其难读的典籍,在朱先生来说,迎刃而解。这种天才人物代不乏人,也想必凤毛麟角。据云其少年从章太炎学,章太炎先生在台上讲课,嘱数位学生记录,待章先生讲完,笔记呈上,以朱的记录为第一!朱所记有的笔记,章先生随即署名在上海的报刊上发表,不增删一字。章先生的夫人汤国棃晚年曾经说过,“先生有些弟子徒有虚名,靠先生的招牌吃饭。倒是年纪最小的朱季海最用功,有真才实学,像个读书人。”
我们向朱先生请教读书话题,近两个小时,怕耽误先生午休,即告辞。与魏家瓒、徐云鹤茗谈,话题都是围绕朱先生的。有关朱先生的传奇逸事,坊间已多有传说,此不赘述。先生有的话,词约意丰,反复品读,觉得深意无限,比如他说:孔子没有改变一个小小的鲁国,但孔子却影响了整个世界。
惟一令人揪心的是朱先生以耄耋之高龄,却没有较好的经济来源。朱先生一直居住在苏州的祖居中,一辈子是“三无”人员,即无职业、无钱、无社保。他每月只有当文史馆顾问所挣的数百元钱,还要养生病的女儿。他写得一手好字,对书画的鉴赏有超凡的修养和眼力,却从不以此为谋生赚钱手段,从不卖字,晚年给任何地方都不题字,连名都不签。徐云鹤先生说:苏州曾经修复一处牌坊,请朱先生题写匾额,朱先生坚决不写,问得急了,老先生说;我自己要看的呀!我自己从牌坊下面路过要看的,我的字过去可以写,现在老了,写不好了,不写!
朱先生一直得到苏州各方面人士的关照,但他却从不给任何人以世俗理解的面子。据徐云鹤先生说,某老板曾经托经常照顾朱老的另一位晚辈朋友,请朱老帮助其鉴定一幅吴湖帆的画。朱老很高兴地看了画,确定为真品。画主十分高兴,提出请朱老给画上题写几个字,作为书画过眼跋语、以示此画经朱老品鉴过。朱老说什么也不写。原因仍是自己老了,字不好,不能写。后来画主退一步,希望他能与朱老连同那幅画一起照个相,并说要给朱老两万块钱。朱老听了,很生气,拂袖而去。
听了许多关于朱季海先生的故事,最集中的感觉这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学界人论朱季海,随便到哪个一流大学都能当个学术带头人,而他却几次与著名大学无法合作。匡亚明先生曾经力邀朱先生到南京大学教书。朱先生提出几个条件,堪比陈寅恪那著名的三条,朱先生提出;一,上什么课由我自己定,不听学校的,而且每堂课不长,只讲20分钟,多了无益;二、薪水给多少由我自己定,多给了不行,少给了也不行;三、不参加任何教学之外的学习与活动,不填任何表格。一代教育家匡亚明也爱莫能助。
魏家瓒先生曾任苏州政协副秘书长,为了照顾朱老,他让文化局将朱老吸收为市政协委员,以便给他在经济上有所照顾。文化局劝了一个半月,回复:朱老说了,自己不懂政治,去了不能发挥作用,浪费一个名额,坚决不干。
朱季海先生先前常常去苏州的一个公园闲坐,公园管理处对他十分照顾和爱护。后来觉得离家有点远,才改到每天在采芝斋小坐。采芝斋主人同样十分欢喜地照顾朱老。朱老经济的确异常拮据,据说在公园闲坐的时候,常常中午饭都没有吃,附近居民有的会给老先生送一点吃的。朱老先生就是在苏州这个风温水软的古城,依靠着水乡小巷里那仍然流淌着的人情温暖着年迈的身体。
我和徐健顺、陈琴两位老师商量,给朱老捐助一点钱,以表达我们的心意。徐云鹤先生说:那你们可要想一个好理由,朱老哪怕一分钱没有,也不随便拿别人一分钱。尤其不能让他感到你可怜他,有施舍救助他的意思,钱还不能多,多了他会问,你答不上来,就露馅了。我们最终商量,每人捐一千块钱,委托魏徐两位先生交给朱老,理由是这是国家专门给的钱,每一位接受采访的老人都能拿到这点儿钱。
很多人不理解朱季海,是不奇怪的。
古今士君子读书人中,很多人是不善治生的,这种不善赚钱治生的读书人常常被浅鄙者讥为无用。在以往,一个保存着士大夫阶层的时代,尚且有或多或少、或薄或厚的养士机制,世道人心也传承着一种默契,即给读书人保留一点颜面,使这些寒士不至于饿死。但是在士大夫阶层消失,人心尚利轻义的时代,不善治生的读书人,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多数人折节屈从流俗,在所难免。像朱季海先生这样极其罕见的人,难免被人目为怪物。
先生是那种“行己有耻”、“君子不器”、性格狷介有操守的古代士大夫,即便身怀绝艺,也不会放下身段,屈服于流俗,以艺换钱。士君子洁身好义,遇沮则退,容易受伤害;不似流俗小人,忍耻求利,虽击之亦难去。历代朝廷,均以消磨辜负士君子为社会运转的能量,一代代端方正贞之士,明知坚持节操就是赴死,却一代代前赴后继地接续那种不屈的品行。
朱季海先生内心最脆弱的是怕受屈辱,与忍受屈辱而获俗利,那是他受不了的,所以宁愿洁身自好。他不写字换取润笔,貌似不通人情,其实他通的是千古大人情!字为人之千里面目,在别人的谅解中勉强写字,自己都过不去,有伤品格,君子不为;再者,即便为了稍稍换口饭吃,在这个商品时代,人家愿意买老人的字,可老人却不愿意屈服于金钱,不屑于交易,如颜之推所云:字为人赏识,一旦开笔,则人情纠缠,以年迈身体,不免辛苦于笔役之劳,这是智慧的朱季海先生不愿意做的。他之所以坚守了一辈子的操守品节,为的就是在任何艰难困苦下,保持他自己心中认可的万世不易的士大夫价值。至此,似乎可以理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怎么一回事了。
2011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