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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徐建顺----声音的意义9

已有 588 次阅读 2012-8-22 08:58 个人分类:国学学习 系统分类:其他

九、汉诗文的声音意义——虚字

 

虚字主要出现在于文赋中。

虚字是我们传统的概念,不同于现在所说的“古代汉语虚词”。“虚词”是实词的对称,是不能单独充当句法成分的词,有连接或附着各类实词的语法意义,它是从语法角度着眼的一个概念。虚字是“实字”的对称,是从字本身的意义着眼的一个概念。有实义者为实字,无实义者为虚字。为什么用传统概念不用新概念,因为所谓古汉语的语法,受西方的思维方式影响较大,某些地方恐怕并不契合古人的实际。

虚字古称为“辞”, 如《春秋谷梁传·公三十一年》:“犹者,可以已之辞也。”毛诗《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毛传:“思,辞也。”许慎《说文解字》称为“词”,与实字之称“字”相对,如:“者,别事词也。”“宁,愿词也。”“皆,俱词也。”“只,语已词也。”“矣,语已词也。”等。郑玄《毛诗笺》、《周礼注》、《易注》、《尚书注》、王逸《楚辞章句》、赵岐《孟子章句》、高诱《淮南子注》,均称“辞”或“词”,又有语助”、“发声”等说法,比如郑玄《礼记注》:“‘何居。’居,读如姬姓之姬,齐鲁之间语助也。”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繄,语助。”“‘于越入吴’,于,发声也。”

宋代已明确称为“虚字”,如《朱子语类》卷六七:且如解《易》,只是添虚字去迎过意来,便得。今人解《易》,乃去添他实字,却是借他做己意说了。元代出现了第一部虚字字典——卢以纬的《语助》。至清代,虚字专著集中涌现出来,最著者如刘淇《助字辨略》、王引之《经传释词》、袁仁林《虚字说》等。

虚字不虚。虚字虽然字义非实,但是作用巨大,其主要作用,是表达语气,是文赋的魂魄,文气之所系。对于虚字的功用,古人有深刻的认识。刘勰《文心雕龙·章句》说: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寻兮字承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刘勰认为虚字的作用“实切”,可作用于“数句之外”。

宋代楼昉《过庭录》说:

文字之妙,只在几个助辞虚字上……助辞虚字,是过接斡旋千转万化处。

元代胡长孺《<语助>序》说:

作文者不于此乎参,其能句耶?浑浑噩噩,木然蔚然,法语直遂,巽与婉曲,阖辟变化,宾主抑扬,个中妙用无尽,只在一二虚字之机括,非语助之与明,乃文法之与授!

明代胡文焕《助语辞序》说:

助语之在文也,多固不可,少固亦不可,而其间误用更不可,则其当熟审也明矣,苟非熟审之,是未勉为文之累,虽琬琰锦锈,奚益哉!故谚有云:之、乎、者、也、已、焉、哉,用得来的好秀才,盖谓此易晓而不易用也!

清代,对于虚字的作用,论家更为重视了。刘淇《助字家辨略自序》说:

构文之道,不过实字与虚字两端,实字其体骨,而虚字其性情也。盖文以代言,取消神理,抗坠之际,轩轾异情,虚字一乖,判于燕越,柳柳州所由发哂杜温夫者邪!且夫一字之失,一句为之蹉跎;一句之误,通篇为之梗塞;既取虚用,故‘之’训‘往’,‘若’训‘汝’之属,虽虚犹实,悉无载焉。大都古辞韵语,往体今言,义各有归,淆用斯舛,能自得之,庶几善变耳!

清代袁仁林的《虚字说》可算是古代虚字研究的集大成者,在这本书中,虚字的性质得到了进一步的明确:

虚字者,语言衬贴,所谓语辞也。在六书分虚实,又分虚实之半,皆从事物有无动静处辨之,若其属口吻,了无意义可说,此乃虚之虚者,故俗以虚字目之,盖说时为口吻,成文为语辞,论字为虚字,一也。[1]

袁仁林认为,虚字就是当初说话人的“口吻”的记录。为什么要记录“口吻”呢?他说:

凡书文发语、语助等字,皆属口吻。口吻者,神情声气也。当其言事言理,事理实处,自有本字写之,其随本字而运以长短疾徐、死活轻重之声,此无从以实字见之也,则有虚字托之,而其声如闻,其意自见。故虚字者,所以传其声,声传而情见焉。

他认为虚字本身无义,其义在于提示读者,实字(本字)的“意”是怎样的,这个“意”“无从以实字见之”,只能通过虚字运以长短疾徐、死活轻重之声”来体现,“所以传其(虚字)之声,声传而(实字之)情见焉。”这个理论就如同前文第三部分所述,孔子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一样,而以语音的非音质因素补“意”之不足。只是汉文自有其独特传统,这个传统可以保证在书面(文字)上,也可以表达比较完整的“意”,这就是利用虚字的“声音”。由于有了虚字,提示了说话者的“口吻”,所以读者就知道应该怎样去读每个字(包括实字和虚字)的长短、高低、轻重、缓急,这样一来,汉文所表达的就不仅仅是“音质”和“语义”,而是还要加上音长、音高、音强等非音质因素,表达出了“语义”之外的部分,是为全部要表达的内容,即前文我所谓“达指”,汉文就活了。

袁仁林论虚字,常以虚字之“声”,论虚字之“气”,然后见话者之“神情”,知行文之涵义,这就是“神情声气”之法。举他论几个转折虚字为例:

“第”字、“但”字、“独”字、“特”字之声,皆属轻转,不甚与前文批,只从言下单抽一处轻轻那(挪)转,犹言别无可说,单只有一件如此也,气颇轻婉。

“第”字寓“次第”意,从言下更历一阶别说。

“但”字寓“单”字意,从言下单举一路别说。

“独”字、“特字”,明有无他唯此意。

四字轻转虽同,声情各异:“第”“但”二字,其气清扬,其声尖亮,其情柔坦;“独”“特”二字皆入声,其气专确,其音质实,其情爆起。

四字下别衬一字方可作大段转折(“第思”、“但念”、“独是”、“特是”之类)如其语取便捷,自不须衬。

这四个字,都是塞音声母 [t],闭口元音,所以语音短而轻,袁仁林说“声轻转”,所以表达的口气就是“气轻婉”, “犹言别无可说,单只有一件如此也”,也就是表达出了比较随意的口气和不重要的意思。但是“第”“但”去声,“独”“特”入声,声调的差异还是造成了意思的差别,前者比较正常,后者比较强调。读的时候,只要把这些字的语音特点读出来,并突出口气,就可以起到表达语意的作用。

所以袁仁林说:

夫虚字诚无义矣,独不有气之可言乎?吾谓气即其义耳。

凡句中所用虚字,皆以托精神,而传语气者。

千言万语,止此数个虚字,出入叁伍于其间,而运用无穷,此无他,语虽百出,而在我之声气,则止此数者,可约而尽也。

古文和白话文的一个大差异,就是虚字。古文的虚字不同于白话文的“了、吗、吧、呢”等词。虚字的数量极其丰富,大约在三百个以上,而虚字表语气的功能也十分强大,这两点,都是现代汉语虚词难以达到的。所以白话文要表达出说话者的口气,是相对难一些的。

汉文依靠虚字来表达口气,即靠虚字来表示语音的长短、高低、轻重、缓急,而汉诗是依靠格律来表达口气,即靠格律来表示语音的长短、高低、轻重、缓急。如果我们考虑广义的格律,即只要是汉诗的规则即为格律,那么自四言诗起汉诗就有格律,比如押尾韵,比如齐言,比如三章结构,等等。这些也是在表达语气。古代汉语的诗文,都不是口语,其涵义与魅力,都恰恰在与口语“陌生化”的地方,主要就是语音的差异。吟诗的声音,绝不同于口语的声音,读文的声音,也绝不同于口语的声音。有人总以为文章就是把生活语言展示得活灵活现,那也许是西方的模仿传统吧,在中国不是这样的。中国的传统,是文赋一定和口语不同,要的就是那个抑扬有致的味儿,要的就是那股悠然从容的劲儿。不见戏曲中文人出场,念白都是和老苍头不一样吗?读文读不出这个精气神儿,就等于没读,只是在念字而已。学文要是学不到这个精气神儿,就等于没学,见到了皮毛,全不知是虎是豹。

袁仁林此说,当然不是他个人的发明。这是我国几千年汉文作法读法的总结。与其同时代的桐城派诸子,皆倡“因声求气”说,就是通过吟诵,把诗文声音的长短、高低、轻重、缓急都读出来,从而掌握诗文的全部涵义,尤其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精神、情绪、心理。方苞说:“诗、古文,各要从声音证入,不知声音,总为门外汉耳。”(《与陈硕甫书》)刘大櫆则说:“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论文偶记》)刘大櫆又说:

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典谟训诰,何等简奥,然文法自是未备,至孔子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论文偶记》)

这就是说,自《左传》《论语》始,虚字大量出现,说明记录人把说话人的“口吻”也列入了记录的内容,从此虚字成为汉文的传统。

有人会问,现代汉语也有很多虚词,包括与古代虚字相对应的助词、连词、介词等,难道不能表达语气吗?

现代汉语的这些虚词,当然也可以表达语气,但是所表达的语气与口语并无二致,所以读起来,语气并不那么强烈。比如:

你知道了吗?

这样写并不晓得说话者的语气是怎样的,是:

你知道了吗?!

你知道了吗——?

你知道了吗~~?

是哪一种呢?其实我这样用符号还是难以把语气表现充分。在古文中,“你知道了吗?”只相当于“汝知之”,而“汝知之乎”,“乎”字拖长,相当于“你知道了吗——?”

又比如,“然则北通巫峡”,现在翻译成“然而北边与巫峡相通”,这就是忽略了虚字的语气,实际上应该是“然而——北边通巫峡”,不仅如此,“则、北、峡”三字都是入声字,当读短音顿挫,结果是“然——则,北通——巫峡!”这种疾徐相间、起伏跌宕的读法,就与口语有异,从而有一种节奏的美。

所以说,古文是一种书面语。我们现在常说“古代汉语”,其实古代汉语也分书面语和口语,所谓诗文,基本上都是书面语。书面语的规则、用法,与口语有异,不可以口语视之。我们现在研究古代汉语,就常忽略这一点。

那么,虚字应该怎样读呢?

看了古人的论述,应该得出结论:虚字很重要,甚至是古文之魂。这么重要的虚字,怎么可能读“虚”呢?

所以虚字的基本读法,是重读和长读。重读和长读都是突出、强调这个字的读法。

在戏曲上,叫板有两种:有字叫板和虚字叫板。虚字叫板就是把虚字拖长腔。我们的戏曲的唱和念白,都与文人的诗文读法有密切的关系。

什么样的虚字重读呢?一般就是像“第、但、独、特”这样的塞音声母的字、塞音尾的字,或入声字,这些字的语音本来就是顿挫的,一般不适合拖长,表示强调都是提高音强,所以重读。如果是入声字,本来就有塞尾,自然会重读。普通话已经没有塞尾了,但是按照吟诵的规则要读短音,自然会带有塞尾的感觉,要不然停不住,所以入声字仍然是读短音就可以达到重读的效果。不是入声字的,就要读重一些。这样的虚字,除了以上的字外,还有“不、亦、固、则、弗、即、勿、毋、者、其”等。

什么样的虚字长读呢?一般是开音节结尾的,拖长以表示强调。比如:

“哉”字之声,舌点上腭,在拖语声中,最为开大重实。

“夫”字之气,清浮平著,每著于所言而虚指之。

“乎”字“与”字、“耶”字之声,均属平拖长曳,疑活未定。

此外还有“也、矣、焉、之、而、然、盖、且、况、所、尔、已、欤”等等。

重读与长读以表示强调,是虚字读法的一般情况。但也有些字,并不重读或者长读,一般只是平读而已,这些字,是平读已经可以表示强调的字。比如“之”字,有时可以翻译成现代汉语“的”字。“的”字除了表示归属以外,也有缓和语气的作用。“之”字有时表示归属,如“父之道”,兼缓和语气,有时不表示归属,仅缓和语气,如“千乘之国”,总之有缓和语气的作用。这个作用,一般有“之”字本身的音长就足以表现出来了,比如“父之道”比“父道”要缓和得多,“千乘之国”比“千国”要缓和得多,所以“之”字一般平读即可。当然也有例外,要看具体情况。类似的字还有“于、诸(作“之”讲的时候)、以(作“把”“用”讲的时候)”等。

两字和两字以上的虚字组合,也同上法。

入声字读短音,是汉诗文的通例,所以古文还要注意入声字读短。当初哪些字读入声,和它的意义是密切相关的。古人作文,常又注意语气顿挫,所以入声字的意义和位置,对于理解文意、体会文气,也是非常重要的。

入声读短读促、虚字读重读长,如果按照这样的原则去读古文,再加上原本大家理解的语言节奏,古文就活起来了,不但其中的语气、神态毕现,而且节奏疾徐有致,忽快忽慢,就像打太极拳,又像写书法,快慢结合而又圆转如意,这才是古文的韵律,这是中国的节奏,不是西方那种均分律动。

有了这样的节奏,就很容易唱起来,只要再依字行腔、依义行调就可以了,所以古文的吟咏也是很高雅、很美丽的。

当然,虚字的情况很复杂,具体到文章中就更复杂,还有个人理解的问题。入声字也同样。我总结的这些读法也不见得都对,大家可以继续探讨,只要重视虚字和入声字的读法就好。

实字也有需要重读或长读的时候,这个要看文意了。比如《孟子·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这里的“叟”就要重读。刘禹锡《陋室铭》:“孔子云:‘何陋之有?’”这里的“有”就要长读。这里面既包括逻辑重音、语法重音,又包括一些古文的吟诵习惯。只是实字的重读、长读,比之虚字更为灵活,跟个人理解的关系更密切,所以我尽量只标那些很明显要重读和长读的,其他一般的就不标了。

我们发明了一套古文吟诵的符号,与诗词吟诵的符号同源同理。古文的字有长读、短读、重读和平读四种,符号只有“~ ! · ”三种:平读不用标识,~表示长读,·表示重读,古文中还有短读的入声,依旧使用前面诗词中入声的符号“ ”表示, 入声字短而高,所以自然含有重读,故以半角叹号标示。

同诗词吟诵符号一样,这些符号只是辅助初学吟诵之用,并不代表百分之百一定要这样读,因为这里有个人的理解问题,有文章的差异问题,而且符号所标,仅是定性,没有定量。

吟诵符号到底应该怎么标,还需要大家探讨实践,这些符号也都有待大家完善。

再附带说一下,我经常在编辑吟诵文本的时候,不使用标点符号,这是因为似乎没有必要。我们的古书,是没有标点符号的,白话文倡导者们认为这增加了古文的难度,而且对普及不利(这个理由跟汉字拼音化的理由是一样的),所以就给古文加了标点符号。但是我们应该想想,为什么古书不用标点符号呢?是古人笨吗?还是古人坏,不想让老百姓读书?这些想法都很可笑,古书不用标点符号,是因为用不着。每个学童,从入学开始,就学习句读,吟诵会把断句和语气问题基本解决。苏民、屠岸等老先生都说,小时候老师教念书,每个字的抑扬顿挫都是很严格的,一句话读来,长长短短,快快慢慢,有连有停,有拖有转,其中的语法、语义关系,就全出来了,比标点符号还要细致得多!所以他们读白话文,非常容易读好。屠先生后来上新学堂,一直是代老师(他的老师是唐文治先生之子唐庆怡)领读课文的,又是著名诗人,苏民先生成了著名的演员和朗诵家,这些都不是偶然的。古诗文有吟诵规则,一篇文字拿来,没有标点,没有分段,浑然一块,但是按照吟诵方法一读,什么断句、语气、逻辑、句调全出来了,连分段都可以读出来,所以不需要标点符号。有人说,那加上标点符号不是让学习变得更简单吗?问题是,标点符号是别人加的,主动学习变被动学习了,学习的效果还用说吗?另外,有了标点符号,也不吟诵了,吟诵的其他功用也都一律丧失了。还有,现在的这套标点符号,很多时候没有考虑古诗文的声音规则,如近体诗有首句入韵,有首句不入韵,现在一律标逗号,恐怕不妥吧。古诗文加标点符号之事,还是要慎重。不过,我也不反对使用有标点符号的文本来加上吟诵符号,因为也不矛盾。

下面以《论语》第一篇为例,解释一下古文的读法和虚字、入声字的意义。前八章我用全符,后八章我用简符。不当之处,还请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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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 学而时习之  不亦说乎  

!   !    ! 

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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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知而不愠 不亦君子乎

先说入声字。

第一个是“曰”。白川静先生说“曰(”的本义是祝祷用器刚刚打开,神谕初见的意思:

“曰”谓神之旨意、谕示,因此《论语》中孔子之语以“子曰”开首,像尊崇神一样尊敬孔子,因此,孔子语录前要冠以“曰”字。“曰”无异于一种昭示,所谓“子曰”义近于神谕。[2]

有个成语叫“子曰诗云”,“曰”的本义是说,“云”的本义是转述。“曰”和“云”的读音,王力、郭锡良构拟为ɣǐwǎtɣǐwǝn[3]郑张尚芳构拟为GwadGun[4],两者的读音非常接近,但曰短云长而已。“云(”的甲骨文字形,也是长尾。当别人说话的时候,要仔细听,所以用入声短音表示强调:他说话了!转述是在说话之中,别人已经在听了,无需再强调,所以就不用短音了。《论语》全篇都用“子曰”,是强调之意,白川静先生之言极是。诵读《论语》之时,一定要把“曰”字读短。

“学()”有两手以围,中间有“爻”,这里有教导、规范的意思。“习()”,《说文》释为“数飞”,朱熹曰:“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白川静释为以羽毛反复拂拭神器,总之也有规范的意思。所以,两个字都是入声字,意含郑重。“不亦说”三个入声字连在一起,连续三个短音,其效果是很独特的,这里有不容反驳之意。试把三字各读一拍,再各读半拍,在句中的效果立现。

“悦”字声符为“兑”。曾维范先生说,婴儿头大,有卤门未合,故“儿()”字象形。如果终于未合,则为“凶()”,被人打破则为“克()”,终于长合则为“兄()”。“兑()”字为“兄”字上加“八”字,“八”为十个数字中最可分的一个,可分三次,所以“分()”为“刀”加“八”。也有说“八”即分开的意思。上古之时,部落分物,为父母主持,兄长执行。“兑”是劳动归来分物的时候,这个时候是快乐的,所以是“悦”,兄长分物要说话,所以又是“说”,说的内容是你为什么要分得这些,是说服人的工作,所以又是“说(shuì)”。古代一字多音,也是有道理的,实为一个意义整体,后因角度不同而分义、分音而已。不可以现代字的形态完全目之。说服人要坚决,又是快乐,所以用短音。“乐()”为篝火或手持火把,如现代民族圈舞,这就是音乐,又为快乐。乐(yuè)者,乐(lè)也。其音为圈舞时发出的声音:lakŋɔk,都是入声字,有轻快、快乐之感,用短音来表达,所以我们说快乐,不说慢乐嘛。

所以说,每个入声字之所以是入声短音,都是有道理的。不把它们读成短音,就丧失了其语音的意义。

下面说虚字。

第一句有五个虚字:而、之、不、亦、乎。

如果把这些虚字去掉,变成:

子曰 学 时习 悦

按照现在的朗诵的读法,意思不是差不多吗?但是吟诵起来,意思差得很远了。

“不亦”都是虚字,也是入声字,其短音意在强调,加重语气,不可辩驳,前面已经说过了。

 “而”是虚字长音,有转折递进之意,在这里有三层意思。一是“学”和“习”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二是先“学”后“习”;三是“学”之后必须“习”。所以绝对不能说“学,时习”,一定要说“学而时习”。“而”一定要读长音,才能显示出这三层意思。

“之”也是虚字长音,表示“学”“习”的对象,即儒家所传。不是学习什么都快乐的,所以这个“之”字很重要。

“乎”是虚字长音,表示陶醉于此。学习的快乐,不是道理上说的,而是真实的感受,是陶醉啊。没有这个“乎”字,就没有了感性,缺乏了感情,不真实了。

本章分三句,每句又由两个分句组成。我们可以纵向比较一下。前一分句,第一、第三句都有两个入声字,一个虚字,所以读起来顿挫而庄重;唯第二句没有入声字也没有虚字,“有朋自远方来”,读起来平稳而舒缓,是最放松的一句。后一分句,第一、第二句都是三个入声字,显得不容辩驳而又快乐,唯第三句用两个长音字“君子”代替了一个短音的入声字,显得结尾尤其长,所以这句给人的感觉不是快乐,而是骄傲。

入声与虚字的重要,一至于此。怎么读,就会怎么理解。读错就会理解错。朱熹《读<论语><孟子>法》:

程子曰:“《论》、《孟》只剩读着,便自意足。学者须是玩味。若以语言解着,意便不足。”

什么叫“只剩读着”?现在的人以为就是这么一字一拍地“读”,只要“读”就能“意足”,所以一遍遍地读,百遍千遍地读,不知道这“读”是吟诵的意思,古人只会吟诵。《论语》《孟子》,只须吟诵,便自意足。若以语言解着,因为没有了长短轻重,便是不足。若是朗诵,永远不足。

此节既明,下文就不详解了,但点一下某些入声与虚字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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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曰 其为人也孝弟 而好犯上者 鲜矣 不好犯上

    ! ·  ~ ~  ~       ·  · !               ~ ·

而好作乱者 未之有也 君子务本  本立而道生 孝弟也者

·        ·

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为什么说“其为人也孝弟”,不说“其为人孝弟也”,或者“其为人孝弟”呢?因为“其为人也”,有了这个“也”一拖长,就表示这次说话的主题是“为人”,以下都围绕着“为人”展开。汉语是话题语言啊,不可以西方语法一概而论。“其”、“者”重读,表示论断。“而”字长读,表示转折。“未有”变成了“未之有也”,加了两个虚字,语气变长,这里是表示更加肯定的意思。“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没有虚字,语气就显峻切,比较郑重,在“立”入声短音之后,停顿一下,接“而”长音,语意尤其突出。“也者”两字以助“孝弟”,可感知其重要。“仁之本与”加了两个虚字,也是用拖长舒缓表示强调、肯定的口气。

!              !   ~~·

子曰 巧言令色 鲜矣仁

“色”是入声字,要读短音顿住,仔细体会一下,就能感觉到孔子对此类人的轻蔑。“矣”字拖长,带动“仁”字也要拖长。这句话,前面快而短,后面慢而长,正是举出话题,下以判断的结构,而前面的入声之轻蔑,后面的虚字之感叹,都饱含感情。刘大櫆说:“至孔子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读《论语》,而孔子及其门人,栩栩如生者,全在读出虚字与入声。

                                 ~ !             

曾子曰 吾日三省吾身 为人谋而不忠乎 与朋友交而

     ~ ·

不信乎 传不习乎

“而”字读长,“不”字读短,“乎”字读长,则曾子口气可见。曾子日三省身,在这三件事中,最重视哪一件呢?乃是最后一件,因为去掉了一个长音“而”,加上了一个入声“习”,最后一件口气特别峻切,因此知道这是曾子最重视的事情。孔子之后,儒分为八,为后世传下孔子之道的,是曾子——子思——孟子这一派,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吧。曾子最重视师传,能固守师道,所以为传人。颜渊乃孔子最心爱的弟子,最得孔子教义,可惜早死,但即使长寿,以颜渊之放达,也必不能如曾子之兢兢业业,乃至编辑《论语》。观其他弟子可知。此章最见曾子为学,不可不吟诵。

                      ~·     ~· ·      ~·

子曰 道千乘之国 敬事而信 节用而爱人 使民以时

此章前两小句分别以入声、去声结尾,“节用”亦如此,至“爱人”以后,始用平声,和缓语气见出慈祥之意。吟咏时,最后一句必用下调,“时”字也可拖长。

!            !        !                         ~   

子曰 弟子 入则孝 出则弟 谨而信 泛爱众 而亲仁

!    !

行有余力 则以学文

这章就是《弟子规》的总纲来源。“入”、“则”、“出”都是入声字,“孝” “弟”都是去声字,所以前两句说的很快很坚决,第一个“而”字出现,语气稍缓,至“而亲仁”,则虚字加两个平声字,显得格外悠长,境界亦逐步提升、开放,至此为一结。然后说学文之事,因为是余力所为,所以用短音多,吟咏时用下调。

!              !                   ! · !                   ·

子夏曰 贤贤易色 事父母 能竭其力 事君 能致其身

        !    !       !    ! 

与朋友交 言而有信 虽曰未学 吾必谓之学矣

“色”字入声短读,此处强调。从“事父母”到“与朋友交”,语气渐缓。最后一句,有四个入声字,以顿挫加强论断,最后“之”“矣”两字,有感慨之意,所以用长音。

!                   !  !  !                       

子曰 君子不重则不威 学则不固 主忠信 无友不如

·   

己者 过则勿惮改

这一章没有长音的字,短音重读的字倒有很多,所以孔子说这段话时,口气很严峻。孔子说话,一般虚字很多,口气和缓,但是说否定句的时候,一般比较坚决。这一章都是说不可如何,所以比较严峻。吟诵一下就可体会。

以下用简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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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子曰 慎终 追远 民德归厚矣

“慎终”、“追远”各为一句,因此“终”、“远”都是长音。“厚”是结论,因此重读。“矣”是长音,表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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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禽问于子贡曰 夫子至于是邦也 必闻其政 求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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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与之与 子贡曰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夫子之求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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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其人为谁,史无定论。从《论语》中跟他有关的几条可以看出,他要么是后进弟子,且与孔子较疏远,要么不是孔门弟子。子贡则处于先进后进之间,是孔子得意门生。此章子禽问子贡,有外人问门人之感。子禽的口气十分恭谨,所以用“于”、“也”、“之”、“与”、“抑”字和缓口气。子贡的回答,开始颇为刚硬,本来可以说“温也、良也、恭也、俭也、让也”,这才与子禽的恭谨口气相应,但是子贡没有这样说,而是一连串的重读,这里可以看出子贡的反应。子贡是特别维护孔子的人,从《论语》其他章可见,此章他听出子禽有对孔子怀疑之嫌,一时心急,所以出语峻切。但是然后,子贡就平静了下来。子禽如此恭谨发问,自非真疑孔子者,儒者更不当如此言语待人,所以子贡又用了一连串的虚字长音,来补偿刚才语气之失。孔门风度,于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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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 父在 观其志 父没 观其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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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谓孝矣

此章口气,也是从快到慢,从刚到柔,因前半说的是方法,后半说的是孝子之行。方法要精准,孝子则赞赏,所以由急到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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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曰 礼之用 和为贵 先王之道 斯为美 小大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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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不行 知和而和 不以礼节之 亦不可行也

有子此章,重读多,长音只在后面才出现,而且表示的是否定的意思。整句话都显得比较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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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曰 信近于义 言可复也 恭近于礼 远耻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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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不失其亲 亦可宗也

此章排比,句内对举,前两句的节奏,都是两个重读,加一个长音结尾,很有乐感。最后一句,一连串的重读,加长音结束。整章显得很庄重。有子说话的语气特点,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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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 君子食无求饱 居无求安 敏于事而慎于言 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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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而正焉 可谓好学也已

孔子说话的特点,肯定句常和缓,否定句常峻切。这章是否定意思为主,所以峻切,至尾翻为肯定句,于是转为和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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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曰 贫而无谄 富而无骄 何如 子曰 可也 未若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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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乐 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 诗云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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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斯之谓与 子曰 赐也 始可与言诗已矣 告诸往而知来者

此章当为子贡初入门时,得孔子面授时的情景。孔子教学,以问学为主,以一对一教学为主,以讨论为主,于《论语》中可见。子贡问孔子,口气亦十分恭谨,所以用“而”、“何如”来舒缓口气。孔子的回答“可也”很有意思。表面看是肯定的意思,但是本来只应说“可”,有一“也”字长音,反带出很多犹豫。“可也”,只能翻译成“行吧”,凑合的意思。所以紧接着说“未若”,以纠正子贡之言。《孟子·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子贡所谓“贫而无谄”者,就是“贫贱不能移”,“富而无骄”者,就是“富贵不能淫”,孟子称之为“大丈夫”,孔子却说“可也”,孔孟之别,于此可见。孔子最赞赏的学生是颜渊,“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最赞同的理想是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又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乐”是孔子所追求的最高人生状态,所以《论语》开篇谈“三乐”。

此章后一节,“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八字,本是吟诗,所以要长读,尤其是韵字要长。子贡仍以多个虚字舒缓口气。孔子的回答又用了一个“也”字,这里可不是犹豫的意思,而是惊讶而赞叹的意思,后面又用“已矣”,进一步赞叹,最后一句肯定其进步的成绩。整段都没有回答子贡的问题,可见孔子是高兴坏了,吟诵时要把这几个虚字长音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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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 不患人之不己知 患不知人也

此章也是多用重读,最后用长音结。第二个“患”字要重读,最好后面再顿一下,以求效果。这句也是话题式的,“患”是话题,所以要重读。

以上是学而第一篇,其他诸篇,依此类推。只要把虚字、入声字读对,再把逻辑重音、语法重音、语调、句调读对,《论语》就读活了,其中每个人的口气、神态乃至精神面貌都会活灵活现,而且对其所谈内容的理解也会更深。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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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五十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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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此章每小句的最后一个字,读法从快到慢。“学”、“立”是入声短音,“不惑”是入声加去声,慢了一些,“天命”是平声加去声, “耳顺”是上声加去声,又慢一些,“逾矩”是平声加上声,又慢一些。整章口气由急到缓,正见出孔子修为的层层加深。

班固说,《论语》是“门人相与辑而论纂” ,众人“论纂”的,不仅仅是内容,肯定也包括语言文字,所有的虚字,可以说是孔子等人当时所说,但更应该说是后人依口气而择。如“也”、“矣”等字,就是当时的“啊”、“呀”等词,以当时记录的传统,如《尚书》、《周易》,都是不录的,“当时弟子各有所记”,按理也不会记这些,我们今天上课也记笔记的,老师说话的“啊”、“呀”之类能记下多少,大家都知道。所以《论语》的虚字,是群弟子相与讨论而定的,选择了最能反映孔子等人口气神态的字。今天我们诵读学习,一定要认真对待。

虚字、入声,使口气鲜活,不仅仅是文字生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承载了某些涵义的功能,还有重要的,就是文化精神的传达。这些先贤圣哲,他们说话时的优雅、高贵、涵虚、阳刚,这些都是气骨的体现,言为心声,貌由心生,这些口气神态也在教人做人。吟诵,是要化身入境的。吟诵孔子之言,就要化身孔子,体会孔子的心境语态;吟诵子贡之言,就要化身子贡,体会子贡的心境语态。虚字、入声,使话语真实可感,由此模仿、体会,才能得其真谛。

汉文虚字的大量应用,始于春秋。不能说此前古人说话不用虚字,只能说此时起古人作文,注意了连口气语态一起传达。此后文赋继承了这一传统,使得文赋读来,长长短短,快快慢慢,婉转迂回,起伏跌宕,形成了中国文章的独特韵味。西方音乐的节奏,基本上是固定不变的,中国音乐的节奏却是变化为主的。现在学生读古文,当当当当一个节奏读下来,那不是读文章,是在读字而已。古文的节奏、韵味,正如同足球比赛,常于平淡中突然启动,一轮猛攻,又复僵持,然后变数又起。能欣赏足球比赛的爆发与变数,就应该能欣赏汉语古文的节奏之美。其实中国文化是相通的,古文的节奏,正如太极拳,柔韧圆转,忽快忽慢,又与书法、舞蹈、音乐、战阵一样,这都是中国的节奏,中国的美。

秦汉以后,古文更注重虚字、入声、口气、节奏,曹丕《典论·论文》: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音乐的调性、节奏一样,演奏效果不同,原因是每个人的吹、弹细节不同,所谓“引气不齐,巧拙有素”,所以每个音出来的强弱、直曲、音色有所不同,以之比文章,就是指虚字、入声这些声音的细节,所以《答李翊书》说:

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这句话不是说“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不重要,而恰恰是说,气之盛衰,以“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是否相宜为标准。所以,“气”(文章的内在情感)表现为“音”(文章的外在声韵)。这是汉语古文的传世之法,即是创作方法,也是诵读方法。

清代桐城派,为三千年古文传统之继承者 ,刘大櫆说: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论文偶记》)

这即是说,文章的神气,全在声音,而声音要从字句看出来,譬如见到虚字,就知重读、长读,见到入声,就知短读,见到问字,则句调上扬,见到叹字,则句调下沉,等等。由此而读,则文之神气毕现。

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论文偶记》)

这样去读,把古人的音节都读出来,自然得到古人的神气。

姚鼐则说: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古文辞类纂序目》)

神理气味,是从格律声色来体会的。所以他又说:“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要“从声音证入”深读久为,自有悟入(《与石甫侄孙》)。

方东树则说:夫学者欲学古之文,必先在精诵。”“沉潜反覆,讽玩之深且久,暗通其气于运思置词迎距措置之会,然后其自为之以成其辞也。(《书惜抱先生墓志铭后》)

曾国藩说:文章之雄奇,其精处在行气,其粗处全在造字选句。(《咸丰十四年正月初四日家训》)

古人论吟诵之重要性,文字极多,惜今人多目以为今之朗诵,只道是讲究多读多背,不晓得“读”就是吟诵,只道是神气韵味乃古人玄言,不晓得中国的学问,向来不虚,以西学观之,才觉得玄之又玄。吟诵有节奏有旋律,有规则有诀窍,一点也不玄虚,是汉文的大关键。不懂吟诵,不可谓知汉诗文。

下面举一篇后世短文为例,用简符标注。

杂说四

韩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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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伯乐 然后有千里马 千里马常有 而伯乐不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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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虽有名马 只辱于奴隶人之手 骈死于槽枥之间 不以千里

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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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之千里者 一食或尽粟一石 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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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也 是马也 虽有千里之能 食不饱 力不足 才美不外见

·! ·     · !     !  ·  ·   · ·~

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 安求其能千里也

! !     ·· ! !        · ·   ~ ~!        ··

策之不以其道 食之不能尽其材 鸣之而不能通其意

!      !             ~ ~  ··       ·· !    

执策而临之曰 天下无马 呜乎 其真无马邪 其真不知马也

此文除开头、结尾外,几乎全用重读、短音,中间只有四个“也”字和一个“之”字,稍作缓气,又均用在句首句尾。吟诵起来,句子一旦展开,就铿锵作声、一气而下,非至尾不能停,世称韩文气盛,原因在此。但是,一句之内,也不全是重读、短音,而是与常字相间,如此快快慢慢,方有效果。“一食或尽粟一石”,“一食”、“一石”都是入声字,强调其食之巨作,好似看到马在吃草倏然而尽。“食不饱,力不足”,有五个入声字,语似哽咽。最后一段,长音渐多,进入总结和感叹。“策之”、“食之”都以入声接长音,既突出了动作,又突出了马。最后两句,在结尾长音之前,都用重读短音,大声疾呼,正是此音。这样的文章,不吟诵怎能体会其气,不按规则吟诵又怎能体会其妙。

以上说的是文,因为虚字主要存在于文中。汉诗中也有虚字,先秦诗歌多有虚字,汉乐府、民歌也多有虚字,后代的乐府、文人拟乐府,都多用虚字,但自汉代五言诗以后,主流的诗体就很少有虚字了。我们在采录吟诵过程中,也听到某些先生在吟诗时自行加衬字的,但是为数不多,甚至有明确反对吟诗加衬字的。所以后来汉诗的主流,是少用虚字的,尤其是语气词。少用虚字,如何表达语气神情?靠的是格律。格律规定了哪些字长读,哪些字短读,哪些字重读,哪些字轻读,通过这些实字的长短高低、轻重缓急,来表达细微变化的语气。

我们常说《诗经》和“楚辞”是汉诗的两大源头,其实从形式上来说,更直接的源头是汉代五言诗。汉代五言诗确立了后世汉诗的基本形式。避用虚字,也就发明了一套生活语言不存在的实字的长短高低、轻重缓急的读法,使得诗歌从生活语言中进一步独立出来。这也是吟与唱的初步分离。汉诗的基本形式:对偶、整齐、不用虚字,乃至意象的确立(每个象是什么意)、主题的集中,都是汉代五言诗为标志的。此前只有押韵、重复是先秦诗歌确立的。再言之,唐诗格律,其最早的源头,也始于汉代五言诗。而究其原因,则是语言的改变——上古音变成了中古音。语言的改变,引起了音乐的改变,又引起诗体的改变,并涉及新格律的形成。此事详见下文。

当然,五言诗以下,也时见虚字,多为介词、助词,如: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韩孟、江西等诗派,上乘杜甫,下开后世诗风,多讲瘦硬拗体,其特征之一,就是多用虚字,甚至语气词,以反五言诗以来的诗歌传统,如:

杖藜叹世者谁子?(杜甫《白帝城最高楼》)

无曰既蹙矣,乃尚可以生。(韩愈《古风》)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韩愈《山石》)

不知诸公用心许,鲁恭卓茂可人否。(黄庭坚《送郑彦能宣德知福昌县》)

万牛挽不前,公乃独力扛。(黄庭坚《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次韵道之》)

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一说:

诗用助语,字贵妥帖。如杜少陵云:“古人称逝矣,吾道卜终焉。”又云:“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据心。”山谷云:“且然聊尔耳,得也自知之。”韩子苍云:“曲槛以南青嶂合,高堂其上白云深。”皆浑然帖妥。吾郡前辈王才巨云:“并舍者谁清可喜,各家之竹翠相交。”曾幼度云:“不可以风霜后叶,何伤于月雨余云。”亦佳。

这些虚字的读法,要限于格律,不能如文中虚字那么自然。如杜甫《峡口二首》是五律,“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据心”,“矣”字就不能拖长,如果拖长,就违背了吟诵规则,也就违背了格律。所以拗体多用虚字,在此。古体诗的虚字,也要限于古体诗的规则,如歌行体是有均匀节律的,《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老夫不知其所往”,“其”字当重读,“所”字当长读,但限于节奏,这里都弱化了。

然而反过来说,诗中的虚字尽管弱化,但仍对格律的声音规则造成了一定的冲击,所以韩孟、江西等诗派,要突破格律、翻空出奇,往往用虚字做文章。

词、曲中也有虚字,又自不同。诗是吟的,词、曲本是唱的。隋唐燕乐以后,唱、吟进一步分家(详见下文)。从此唱渐趋一字多音,曲重于词,依字行腔被泛化、弱化。虚字重新回来,这回是作为“衬字”出现。“衬字”不一定是虚字,但多是虚字。正字不一定是实字,但多是实字。词曲的格律,其基本原则与近体诗是一样的,所以,正字中的虚字该怎么读或者说怎么唱,基本跟诗一样,只是由于唱的特点,平长仄短不一定明显。

衬字是词、曲的必要元素,张炎《词源·虚字》说:

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有”、“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善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

在唱的时候,衬字总体来说,比正字的时长要短,昆曲及其他戏曲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的,以前的词曲也当如此。

为什么唱的时候本该拖长的虚字,反倒短了呢?因为词、曲也是有格律的,其平仄规则与近体诗一样。这就是说,词、曲也接受了近体诗声音长短以表义的规则,所以虚字还是辅助地位,因称衬字。到了民歌中,包括现代歌曲,已经没有了与口语不同的声音长短表义规则,字的时长跟口语很接近,所以虚字又变长了。在歌曲中,虚字总的来说,比正字的时长要长。

 


[1] 袁仁林《虚字说》,中华书局,19898月版,下同。

[2] 白川静《常用字解》,九州出版社,201010月版,第17页。

[3] 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商务印书馆,20108月版,第392页、71页。

[4] 郑张尚芳《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12月版,第547页、5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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