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说说我自己的妈妈。妈妈出身于富裕家庭，姥爷当年白手起家，创下了很大一份家业。姥爷先后娶了姐妹俩，姐姐生下大姨早逝，大家担心孩子受委屈，小妹妹嫁过来生下妈妈。长春解放前夕爆发鼠疫，1个月内姥爷姥姥还有一个小舅相继去世，只剩下大姨和妈妈相依为命，当时大姨16岁，妈妈四岁。解放后，家产充公，大姨小小年纪不得不出去工作，早晚还得给人做些手工养活自己和妹妹，当时的艰难可想而知。大姨长得很白净，虽然穷困但大家闺秀的味道还是有的，但是因为必须带着妹妹，对婚姻的对象不敢挑剔，19岁那年找了一个很丑的男人嫁了。妈妈当年7岁，偷偷地拉着大姨的衣角说“姐姐，那个很丑的男人又来找你啦！” 。大姨结婚后妈妈就和大姨、姨夫还有的公公婆婆住在一起。16岁妈妈就出去工作，挣钱贴补家用。这种坎坷的经历让妈妈的性格很扭曲，很自卑也很好强，干活儿从来都不输给男人，唯恐别人眼里有一点点的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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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24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身高182，长得一表人才的爸爸，一见钟情。大姨听说爷爷脾气暴躁，千方百计哄她别嫁，无奈妈妈铁了心，把行李直接搬到了爸爸插队的知青点。爸爸也是2岁丧母，从小跟着自己的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后来再婚，爸爸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三个妹妹。爷爷没文化，却又天资聪颖，木工手艺很精细，结果呢，他对身边的人都看不顺眼，对老婆孩子非打即骂。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爸爸，性格可想而知。妈妈爸爸婚后没多久，两个人就冲突不断，爸爸在妈妈生下我九个月后逃婚当兵，并在第二年被木头严重砸伤，骨盆粉碎性骨折，双脚跛行，落下了终生的残疾。
爸爸转业回来，和妈妈的关系也一直不好。妈妈心里极其在意爸爸，但从来不会用言语表达，而爸爸又是一个心思很细腻很敏感的人，所以两个人战争不断。在我的记忆中，每年的春节都是在战争中度过了，只有一年没打起来，我正暗自庆幸的时候，初五来了一个总爆发。年轻时爸爸被妈妈磨得经常半夜跑出去说不活了，小小的我就跟着妈妈到处去找。后来爸爸的心越来越硬，对妈妈拳打脚踢，甚至拿皮带抽。我和弟弟吓得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爸爸长相英俊，一生艳遇不断，妈妈活得很痛苦，50岁那年妈妈过来帮我带孩子，爸爸就公然把一个女人领回家。2008年爸爸因为肝癌病危，临死前甚至不愿见妈妈一面，是我后来把那个女人撵走，强行带妈妈闯进病房，爸爸才记起妈妈的好。还记得爸爸当时想吃面片儿，妈妈早晨4点钟起来炖排骨做好了带给爸爸。这是她一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尽管她不善于表达，这份感情却从未改变。
爸爸过世已经七八年了，在我们的极力怂恿下，妈妈也有了新的老伴儿，我叫他“老爸”。老爸原来是一个小学的校长，对妈妈也很体贴，但是妈妈依然习惯于以自己为中心，很少为别人着想。三年前，老爸尿血，我带他到医院检查，大夫怀疑是膀胱癌，老爸的儿子女儿因为经济条件有限都打算放弃治疗了，我情急之下找到老爸的外甥女，强行送他住院手术，好在后来确诊是前列腺，只做了一个微创手术。当时Max两岁多，妈妈帮我照看孩子，我忙到手术完，却发现自己意外怀孕，只好流产。一边是老伴儿手术完未出院，一边是女儿流产，妈妈却因为老家的房子要动迁，一溜烟儿回了东北再没了动静。妈妈的性格让老爸也不适应，有一次气急了想就此不过了，结果妈妈整宿整宿不睡，一路追回大连。
妈妈从小没有母爱，所以不会表达爱，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妈妈从来没有拉过手，我怕她，却说不上爱她。小妹比我小18岁，是妈妈42岁意外有的。妹妹上高中时住校，有一次跟我说；“姐，你知道吗，我周六早晨洗脸时，妈妈竟然过来亲了我一下，吓死我了，我觉得比打我一巴掌还恐怖！” 妈妈这些年所有的钱和经历都放在了老家要动迁的房子上，70来岁的人了，竟然自己把院里盖满了房子。两年前小妹结婚，婚礼在加格达奇，妈妈一是晕车，二是放心不下她的房子，连婚礼也没参加，只有我这个姐姐出面给小妹买了嫁妆送她出嫁。小妹跟我发牢骚：“姐，你知道吗，我前两天回家看妈妈，睡到半夜我醒来发现人不知哪儿去了，我起来一找，发现咱妈在塑料大棚里抱着她养的鸡，摩挲得那个亲啊！我让她参加婚礼，她说那鸡谁管啊？我气得真想拿把刀把鸡都剁了，你知道吗，在咱妈眼里，鸡都比我重要！”
今年的五一，我带妈妈、小妹和Max去海南和深圳玩了一周。我们一路上五星级酒店，吃得好住得好，两个女儿一个外孙在眼前，但她就是一句话不顺心就火了，不大敢冲我来，小妹就成了出气筒，把小妹折磨得几欲发狂。小妹真恼了，她又想方设法去哄，哄的方式又极其生硬，小妹抱怨：“姐，有这样的吗？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你还立马得笑，我笑得出来吗？”
这就是我的妈妈，从小缺失爱，一生也不会珍惜和表达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妈妈，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她为了给我挣学费，为了给小妹挣奶粉钱，她把单位（当时她在鞋帽厂工作）库存的鞋拿到农村去卖。为了省下2块钱的车费，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寒风里，每天去搭免费的敞篷拖拉机（俗称四轮子），并且练就了紧跑两步飞身上车的绝技。想象一下东北的三九天，每天回来冻得头皮都麻木了，可她从不叫苦。因为超生，小妹寄养在农村亲戚家，妈妈把辛苦攒下的钱换成奶粉，每个月骑车去看望年幼的小女儿。后来，妈妈所在的集体企业效益不好，大姨家的表哥在银行管信贷，有机会调到国营单位汽车配件厂，但工种就不能挑了。去的第一天就被安排在翻砂车间，当时妈妈已经四十三四岁，翻砂工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妈妈坚持干完一天，回来的路上，自行车都骑不了，推着车子路上吐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走到最近的舅舅的诊所，舅舅没在，她就把木制的防盗窗板放在地上睡着了。舅舅回来看着心疼，劝她别干了，可是从小在逆境中挣扎生长的妈妈竟然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几个月后，妈妈成了翻砂车间的主任，带着一帮男人在火炉前翻着铁砂。后来连续三年，妈妈成了地区劳模，并连升了两级工资。1991年，我工作了，条件逐渐好转，1994年大儿子Leo出生时，我强行让她退了休，随后给她买了房子，把小妹也接过来上学。当时我陪着老公私下里接一些业余设计的活儿，偶尔还做点小工程，经济上已经很宽裕，可是妈妈闲不住，自己出去再街边摆摊儿卖瓜子，甚至大年三十吃晚饭时也不回来。我去叫她，她一口回绝：“我就现在卖的快呢！” 城管局长和我很熟，和我说：“你妈妈摆摊儿，我让手下人照顾她点儿！” 我笑：“我巴不得你能把她撵回家呢！” 后来她还卖过小百货，六十来岁的人了，自己扛着大包坐大客进货，忙活得不亦乐乎。我劝过她很多次，都没用，其实我也明白，正是因为小时候捉襟见肘的生活让她一生都没有足够的安定感，只有不停地干活挣钱才能让她觉得自己有价值。最近这几年，妈妈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老家要动迁的房子上了，她辛辛苦苦盖了很多房子并不是为了自己，她总觉得我这些年养家很不容易，想着有了赔偿款就能帮帮儿子和小女儿，我也减轻些负担。其实作为家中长女，养家已经成了习惯，只是妈妈但凡有一丝力气，也想出把力而已。 这两年妈妈老了，今年身体尤其不行，但是仍然一个人战斗在东北老家，老爸在大连，我还得时常安抚。老爸感念我有病时坚决给他医治，待我跟亲生女儿一样。可是日子毕竟需要妈妈自己去过，长此下去毕竟不是办法。
母爱是与生俱来的，妈妈不会表达，并不说明她心中没有爱。在我的记忆中，我从不记得妈妈亲过我抱过我，但是在人生最困难的时点上，我知道只有妈妈是陪在我身边感同身受的那个人。Leo生下来唇裂，很长时间我昏沉于噩梦当中不敢醒来。奶奶可以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妈妈却陪着我一起痛不欲生。五个多月的Leo做手术，是妈妈陪着我熬过了撕心裂肺的二十天。妈妈没有什么文化，她能为孩子做的只是一种本能，一种直觉，甚至很多时候采取的是让人很难接受的方式。但是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今天，即便是人到中年的我们，也不能保证自己时刻理智清醒、不情绪化，更何况在窘迫中长大的父母呢。
回头看看自己，其实身上有很多妈妈的影子。妈妈粗心，不会做家务，我也很没有条理。妈妈脾气刚烈，我也不是和风细雨，甚至对大儿子Leo动用过武力。妈妈对金钱的态度也直接影响到我，尽管我现在衣食无忧，却依然对自己很节制，家里换车，我觉得买个本田足够用，老公却买了奔驰，为了几万块钱的优惠，和老公还好大不愉快，气急了甚至说不想过了。但是另一方面，妈妈的坚强、执着，从不依赖别人，我几乎如出一辙。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她的翻版，只是我受过良好的教育，知道不断地调整自己而已。小妹小我十八岁，我们之间有着明显的代沟，她根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不能过悠闲一点、随心所欲一点的生活。其实每个人的成长都有时代和家庭的烙印，我心中不安定的感觉依然存在，“五花马、千金裘”的日子我根本就过不来。所幸的是随着年龄渐长，我们对自己多了一份宽容，对别人多了一份体谅。其实人这一辈子，错误的决定十有八九，我们必须学会的是要原谅和接受自己，然后才能把余光投射给别人。爱是需要学习的，希望我们的孩子真正长大成人时，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正面更完整的爱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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